莱克特搂住葛洛莉雅.斯图亚特,他化身为躲避风浪的港湾,让她在他的庇护下尽情哭泣。
双手忠实地将触觉传递给他——单薄的病服下,女人不断颤动肩膀,她的锁骨和肩胛骨是如此地精巧,令莱克特想起幼年时家里养的天鹅,那种有着柔软脖颈,优雅却纤弱的生物。多麽相似,穿着白色病服的女子和白天鹅。伴随着葛洛莉雅的颤抖,莱克特彷佛在耳边听见轻柔的振翅声,他心中突然有股悸动,浪漫的联想使他几乎满足得叹息,多麽迷人的想像。
莱克特的手指穿过葛洛莉雅的长发,冰凉的发丝从指间溜走,就像抚过最上等的丝绸。他深深吸一口气,鼻翼间充满医院的消毒水味,撇开那个,格外灵敏的嗅觉让他分辨出女人身上的气味,那些医院的廉价洗浴液和药水无法掩盖的味儿——由皮脂腺和汗腺分泌物混和起的,发甜温热的气息,就像某种刚刚绽放的花朵,有些类似栀子花;而由结痂的伤口所散发出的,略带腥咸的味道,则像培育出蓓蕾的湿润土壤。
汉尼拔.莱克特有项天赋,他能够藉由人们身上的气味辨别每一个人。
他抱着葛洛莉雅,只觉得隔一阵子不见,葛洛莉雅闻起来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在英国的遭遇造成的结果,然而记忆中没有对照物,莱克特并不能够肯定。他心里有些疑惑,决定继续观察下去——关於这方面的思索就像镜面的反光般一闪而过,藏进他的记忆宫殿深处。
葛洛莉雅哭过一阵子逐渐停下来,实际上,她并没有哭上太久。尽管她停下哭泣,金色的脑袋仍然埋在莱克特胸前没有离开。
莱克特寻思一瞬,拍拍她的背询问道:『也许妳需要这个?』他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一会儿,掏出手帕递给葛洛莉雅。
葛洛莉雅接过手帕擦乾眼泪,抬头露出泛红的双眼,带着鼻音和抽咽对他说:『谢谢你,』她迟疑片刻,开口唤了他的名字,『汉尼拔。』
莱克特不由得泛起微笑——这是葛洛莉雅第一次叫他名字,过去几年时间,她一直公事公办地称呼他『医师』或者『先生』。这个害羞敏感又容易焦虑的小姑娘,显然因为不小心听见他与海克尔的谈话,不晓得该怎样对待自己的雇主,或者可以称之为『长辈介绍的交往对象』。
现在她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显然代表着汉尼拔.莱克特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於以往。
『看,葛洛莉雅,喊我的名字一点也不难。』汉尼拔看起来相当高兴,就像是终於宴请到难以
赴约的佳宾,『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只是个好老板,还能够成为妳最好的朋友。』
葛洛莉雅不禁被他逗笑,一下子哭一下子笑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的面容看起来喜乐,眼底仍旧藏着悲伤的阴影。
汉尼拔作为一名优秀的精神科医师,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他重新站起来,搀扶葛洛莉雅下床来到桌边坐下,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继续摆设他们的午餐。
病房里的桌子并不小,但是当汉尼拔陈列出他带来的食物,那张一米见方的桌子便显得空间不太足够。在如此克难的条件下,品味卓绝的汉尼拔像是变魔术般,依然找得出方法将那桌面布置得非常讲究。
窗帘被拉开挽在两旁,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照在窗台边由床头移过来的山茶花上。花瓶底下垫着蕾丝方巾,墨绿色和亚麻色的桌布铺上桌面,擦得发亮的餐具照顺序排开,素白典雅的餐盘外缘镀着金边,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搁在人们的右前方。汉尼拔熟练地将餐巾摺出形状,摆进葛洛莉雅和他自己的盘子里,宛如两朵盛开的鹅黄色玫瑰花。
餐盒在桌缘排成一列,汉尼拔逐一打开它们,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葛洛莉雅咽了口口水。
『今日的午餐供应库司库司蔬菜沙拉丶酪梨蘑菇鸡汤丶烤茄子起司卷,以及香煎鳟鱼佐柑橘优格酱。』汉尼拔眨了眨眼睛,刻意模仿餐厅里侍者抑扬顿挫的语调,『佐餐酒改用接骨木果汁取代,饭後水果是今天早晨刚采下的新鲜石榴。』
每道菜肴经过悉心摆放,分别盛装在白瓷餐盒内,餐盒的大小放进餐盘正好合适。汉尼拔需要做的只是将果汁倒入杯中,然後随着用餐过程,依序将菜色端到葛洛莉雅面前,它们看起来就像刚出厨房一样美味。
葛洛莉雅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表情像是惊叹又像无奈。见汉尼拔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坐下来,她眨了眨眼,拿起餐巾抖开放在腿上。
『境遇越是艰困,我们就越该享受生活,把握时光体验世间的美。』汉尼拔款款而谈道,朝葛洛莉雅举起酒杯,姿态优雅地侧头啜了一口。其他人说来有如诡辩的话语,经由他诠释却似希腊先贤的箴言般富有哲理。
葛洛莉雅深吸口气,闷声说道:『我只是有些感叹。我遇过不少讲究生活的人,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精细到如此程度的只有你一人。』
汉尼拔铺好餐巾,开口回应道:『妳知道,我的要求一直都很高。即便它成为一种偏执,我也不想做出任何妥协,那怕仅只是一丝一毫。』他拿起叉子,以眼神示意她开始用餐,『闲话少说,让我们享用午餐吧!希望妳喜欢,它们至少比医院的配膳要好上许多。那些所谓的营养餐?至今我仍然心有馀悸。』
葛洛莉雅颔首表示同意。中央厨房出来的食物简直是场噩梦,也许他们想要藉此加快病人的出院速度?
静谧的病房中,他们享用着丰盛的午餐。对於葛洛莉雅来说,这还是她自地狱逃出生天後吃到的第一顿美食。佳肴入腹填满的不只是胃,连同心灵似乎都得到安抚,葛洛莉雅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就像只被惯养得不知世事,一朝流落在外受尽苦难,最後终於被主人找回家的猫咪,乖巧得让人怜惜。
在汉尼拔眼里,葛洛莉雅就是这个形象。之前她实在是太调皮了,完全听不进他的规劝,执意要到英国来,结果呢?长辈即使再三叮嘱孩子,成效往往微乎其微,只有让他自行得到教训,才会相信长辈的话总是对的。
汉尼拔切开石榴,剥下果肉放入浅盘中,将盘子递给葛洛莉雅,同时说道:『处理完这边的事,我们就回美国。』
葛洛莉雅有些怔忡,她没有伸手去接盘子,望着汉尼拔的眼神飘移不定。
汉尼拔起身走到葛洛莉雅身边,他放下盘子,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和声说道:『晚一点或者明天,我会和调查局的人谈谈,之後去大使馆一趟。我必须向妳说声抱歉,原谅我的擅作主张——来英国的途中,我已经联系过杰佛瑞,他知道这件事了。』
葛洛莉雅猛然扭过头,满脸惊慌。
『喔,别这样,葛洛莉雅,杰佛瑞必须知道这件事。他会处理好大使馆那边,让我们回美国的过程更加顺利。』汉尼拔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道。
葛洛莉雅垂下脑袋,表情一片空白,像是终於接受现实,屈服於命运。沉默许久,她抬头怔怔望着汉尼拔说:『你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了,我——』
『我希望回到美国後妳继续担任我的秘书。』汉尼拔打断她道。
『但是……』
『这几年有妳在旁协助一直是我的幸运,以妳的身分条件,来做这份工作实在是大材小用。然而妳已经让我习惯於过高的水准,妳离开之後,我该如何找到足以取代妳的人?』汉尼拔凝视葛洛莉雅的双眼,真挚温暖地吐露心声。
葛洛莉雅屏住呼吸,这一次她没有再哭泣,只是缓慢眨了下眼睛,以止水般的平静说道:『你的仁慈,我会永远记得。』
ψ
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主管办公室。
罗得里克.亚当斯请汉尼拔.莱克特来到办公桌边坐下,倒给他一杯红茶。
『尽管现在不是个好时机,然而我必须说,欢迎你来到英国,莱克特博士。』罗得里克.亚当斯正襟危坐,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他是个身形高瘦丶样貌斯文的男人,『你在精神分析的领域很有名气,博士,即使隔着一重汪洋,英国这边也听说过你的名字。道格拉斯.肯尼迪博士曾和我谈论你的事迹,他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是他在巴黎念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提及旧识,莱克特神情怀念:『道格拉斯为人谦逊,他善於和人们相处,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不过自从我前往美国进修并且选择定居下来,我和他已经许久不曾见面。』
『他让我转达他的问候,如果不是必须去德国主持一场研讨会,他肯定要和你见上一面,叙叙分别以来的时光。』罗得里克.亚当斯说,『旧大陆错失你这样的人才,学者们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如果哪天你有来英国发展的打算,请务必给我一通电话。』
莱克特勾起嘴角。
『言归正传,今天你前来的目的是为了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小姐——我说,她的姓氏可真令人印象深刻——』罗得里克.亚当斯动了动食指,『特瑞西那小子想必已经把他能说的部分都告诉你了,以他的个性,可能还多透漏一些。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拿敷衍一般民众的那套说词打发你,那对你或者我的智商而言都是一种侮辱。
『老实告诉你吧,这个案子我们还在查。起先是苏格兰场接获线报,打算直捣一个色情交易集团的大本营,他们请求我们调派人力协助,没想到却扯出一宗跨国犯罪案件。这种涉及人口拐卖的案子一直是新闻媒体的最爱,我们未能及时阻止消息流出,结果这一次这群鲨鱼们闹出的动静特别大,甚至引来上头关注。所有的人都希望我们尽快抓到主谋,然而谈何容易?我们希望那些被绑架的姑娘能够提供线索,她们大多太过惊恐,不是语无伦次就是不断哭泣,根本无法陈述可靠的信息。
『斯图亚特小姐是少数头脑清楚的女人,她告诉我们那个诱拐犯的样貌,包括他如何花言巧语,声称自己在我们国家有份体面的工作丶可观的财产,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如何容易相处等等。老掉牙的说谎台词,却总是能够骗得那些憧憬爱情的姑娘们理智全失——希望我们的讯问员也有这样的好口才。』
『我对法律方面不太熟悉,葛洛莉雅她是否因此担负什麽刑责?我指的是那个死掉的男人。』莱克特语带担忧地问。
『噢,这个,』罗得里克.亚当斯拿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重新戴上,『不用担心,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指明,那个男人确实对斯图亚特小姐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再加上那家伙之前就有的犯罪前科,斯图亚特小姐虽然……怎麽说……有些过於「英勇」,但是她对付那个人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正当防卫。』
莱克特点点头,叹口气说:『如此我便放心了。可怜的葛洛莉雅,我无法形容接到电话时的震惊。』
罗得里克.亚当斯意味延长地看着莱克特,随後收回视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挑起眉毛说道:『莱克特博士,你可是我所见过最热心的前雇主,女士们总是需要像你一样善良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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