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勒村是个宁静而祥和的村子。
在这里,不需要勾心斗角,不需要单打独斗,不需要满身尖刺。它仿若与世隔绝的仙境,只允许心地善良的人入驻,以维持它的美好。
当然,事实上——
古勒村的人都太容易满足了。
他们用心的养育着各种廉价的动物,再统一由村长贩卖,领取自己的工钱。
钱不多,只够温饱,还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吃肉。
——但是没有人失落。
他们明明拥抱着宽旷的大草原,是昌盛繁华的人类城镇——风沙城——的邻居,却胸无大志,整天拎着茶杯,坐在草原上,怡然自得的闲聊。
大环境如此,渴望名利的人自然不会来,志愿出人头地的青年们也纷纷离乡。
所以古勒村的氛围和谐。
流浪了几年、受够了浮华的诺里斯·莱文无意间踏入这个村子时,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他像是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获得了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屋檐。
于是,他放下了那把早已被他厌弃的剑。
——直到瘟疫来袭。
只会治些小病小痛的诺里斯按照教廷的科普,紧急隔离,排查了村里的病患。
一张张熟悉的脸掠过他的瞳孔。
人们惶惶不安,又心怀期待——孩子们捧着花跑到他身前,向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莱文医生,拜托您了。”
接连不断的、满含憧憬与信赖的话语充斥着他的耳膜,扰得他心烦意乱,几近崩溃。
——他根本治不了瘟疫!
为什么这群人不明白,没有天赋代表了什么?代表着他做不到!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他救不了任何人。
诺里斯按捺着所有的苦闷,夜以继日的排查村民,唯恐漏掉某个病患,导致疫情扩散。
他不敢抬头,怕看见那些“愚蠢”的眼神。
然后,他握住了一只十分稚嫩的手。短短的,又白又瘦。血管有外凸的征兆,隐隐泛红。
温度烫得吓人。
显然,这只手的主人患上了瘟疫。
“去隔离区。”他尽量温和的叮嘱,“不要再跟其他人接触了,免得传染。”
桌前的患者没有动,仍旧直愣愣的站着。
——怎么回事?
诺里斯抬起头,顿时呼吸一滞。
男孩有一头褐色的卷发,脸颊上长了些小雀斑,五官清秀,看起来非常讨喜。
——本·莱文。
今年8岁。亲生父母是商贩,在一次货物运输中被强盗杀害,从此成了孤儿,靠村民们的资助和做简单的工作活着。
4个月前,他被诺里斯收养。
“……父亲。”
男孩的褐眸里浮现出水光,神色黯淡:“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要是我再强壮一些就好了。”
诺里斯一时哑然。
“没关系。”
他安抚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不够幸运。
失去了父母,染上了瘟疫,唯一的医生还是不入流的“天赋低微者”,无法延续你的未来。
“你已经很棒了。”诺里斯说。
——谁都想象不到他度过了多么绝望的七天。
在冒险者公会发布的委托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风沙城的医生贪图安逸和荣华富贵,不肯冒着生命危险来做赔本的生意;接到消息的城主下了禁令,不许古勒村的人踏出村子一步……
——73个平民而已。
撑死也只能抵73枚金币,何必费时费力的去救。
诺里斯忙得不可开交。
病人必须要勤快的清洗身体;破裂的血管必须要止血、敷药;惯用的退烧药草不起效了,必须寻觅新的廉价药草;熬制药剂必须盯着,防止熬坏……
——全部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替病人们上完药后,胡子拉碴的诺里斯被人抓住了衣角。这力道很轻,透着虚弱的意味。
本·莱文艰难的喘息着,血管因为他的动作而再度裂开,流出鲜艳的、刺目的液体。
“啪嗒”。
一滴一滴的,砸到地上,碎成一片,如他的生命一般脆弱,难以维系。
“父亲。”本·莱文含糊不清的、努力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一直以来,辛苦了。”
诺里斯愣在原地。
他看向帐篷内的其他病人——烧得浑浑噩噩的、被发脓的伤口折磨得低声啜泣的、双眼无神的盯着顶部的、不顾鲜血和外凸的血管紧紧相拥的……
本·莱文陷入了昏迷。
男孩那可爱的雀斑被鲜血模糊了。白皙的皮肤也烂得不成样子。只剩下血液在奔涌。
奔涌着,稀释着他的生命力。
诺里斯牵起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侧脸,全然抛却了感染的可能性,任由他的血沿着自己的脸颊往下滑。
“……抱歉。”
诺里斯哽咽了起来:“我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
男人感受着粘稠的血液,与本·莱文滚烫的手掌,渐渐的熄灭了沙哑的嗓音。他如同蜡烛,独自燃烧于夜色,在呛人的气味里走向灭亡。
只余下冷硬的残骸。
只余下希望之光湮灭后的静默。
※
“你们来之前,已经死了26人了。”诺里斯注视着索菲娅,语气压抑的陈述,“每一个人,都哀泣着,向我求救,然后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
“我救不了他们。”
男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所以,我想到了让他们解脱的方法——暗蜂草。”
“暗蜂草的毒发作时,中毒的人不会有一丝的痛苦。就像是睡觉……闭上眼睛,黑夜就不见了。他们再也不用在瘟疫里挣扎了。”
索菲娅垂下头,盯着脚边的绿草,湛蓝色的眼眸内飘过几缕棉絮似的叹惋。
“你用过几次暗蜂草?”她问。
“26次。”
诺里斯回答:“撑不下去的人,全都在暗蜂草的帮助下,安然长眠了。”
“死了26人,用了26次。”索菲娅与他对视,质问道,“这26人里,万一有人能撑到我来——”
少女的话音忽然中断。
索菲娅想到了自己治疗过的最严重的病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仿佛烧得正旺的煤炭。呼吸都快停了。
“……”
如果以此为标准,那么诺里斯口中的“撑不下去”,就是真的没救了。
她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为眸中那澄澈至极的湛蓝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惑人的影子。
索菲娅的右脚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抚胸礼:“是我太激动了,您已经很努力了。”
“辛苦了,莱文先生。”
诺里斯的瞳孔骤然缩紧,眼眶泛起了红。
恍惚之间,他从索菲娅的身上,看见了那个披着鲜血,轻轻的捏住他的衣角,笑着对他说“一直以来,辛苦了”的孩子。
“……本。”
他听到了自己的呢喃声。
——“莱文医生,我来替玛姬的奶奶拿药。您的工作好像很多,需要我帮忙吗?”
本总是为村民们跑腿、做事,换取食物。
他早熟,手脚麻利,大人们也放心将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他,照顾小男孩的自尊心。
诺里斯刚开始学医,又不熟悉古勒村的地形、植被,急需一个向导,便长期雇佣了本。
“莱文医生,您要去看博比大叔的腿吗?他的腿是去年摔的,但城里的医生收费太高……您真是个好人,愿意待在我们村。”
“莱文医生,我帮您分药材吧。”
“莱文医生,我把整理好的病历和资料放到您的桌子上了——您别睡在椅子上,会感冒的!”
……
本乖巧而聪慧,热衷于听诺里斯讲诉医学上的知识。原本对医学头疼不已的诺里斯,在他的影响下,不知不觉的接纳了属于“医生”的责任。
他脸皮薄,明明做了一堆活,却会在讨要食物时扭扭捏捏的,似乎这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诺里斯与他相处得异常合拍。
可是——
诺里斯·莱文在索菲娅的讶异和图尔斯的漠然中蹲下身子,放任眼泪压动身侧的杂草。
可是——
四天前。
诺里斯端着刻有一只小麻雀的木碗走到本的床铺旁,抚了抚男孩被冷汗打湿的发丝。
“该吃药了。”
“……”
本没有给予他回应,因破裂的血管和皮肤而伤疤纵横的脸蛋上完全找不到“清秀”的踪迹。
诺里斯咬着牙,握住木勺,一勺一勺的往他的嘴里灌混合了暗蜂草的药剂。
男人的手在发抖。
抖得洒了一部分的药,刺痛了本的伤口——男孩似有所觉的动了动指尖。
恢复了些许神智的本艰难的配合着诺里斯,吞下了致命的毒药。
“……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他语气虚浮,说得特别吃力,音量亦低如蚊呐。然而——他狰狞的面容上多了些难以捕捉、难以辨认,却足够纯真的笑意。
“谢、谢,父亲。”本说。
——他把父亲两个字说得极为流畅,像是在心里模拟了千万遍,才能顶着重病,坚定的唤出这个称呼。
“嘭”——
诺里斯手中的碗摔落在地。
男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不得不半跪在床边,依靠着床沿,借此避免失态。
“……会的。”
他用带着茧子的手指抚摸本的发丝,不敢触碰男孩溃烂的皮肤:“你会好起来的。”
“睡吧,本。”
男孩莫名困倦。困得睁不开眼睛,看不见父亲的模样——他想睡了。但他又不敢睡。
“睡醒后,我能第一时间见到你吗?”
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他情不自禁的问出了这句略为任性的话,以含糊成呼噜声的语调。
“睡吧,本。”
诺里斯喑哑的重复道。
他没有听见本的话。
本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夜色蔓延,灯火明灭不定。男孩懵懂的走上了轮回路,他的父亲守着他的尸体迎来了晨光。
一夜未眠的诺里斯将本抱进焚化炉,点燃了木柴。
“睡吧,本。”
他麻木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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