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后,屋里只剩谢栩主仆与老叔公。
老叔公看着那些乱哄哄离开的身影,气仍未消,叹了口气对谢栩说:“这两兄弟越发放肆了,今儿幸亏你机灵,请了我来,不然都不知这两混账要做出什么事来!”
谢栩起身,认认真真对老爷子做了个揖:“多谢叔公!”
老叔公摸摸白须,摇头:“真要谢,你就该跟我走。你年纪还小,你哥嫂又是个不安分的,这一团乱的谢府,就算今日拿回了你父亲的故居,也不是宜居之地。”
早在几年前谢栩被从边关送回中土后,叔公就担心谢家兄嫂会苛待幼弟,提出了接谢栩回自家照拂,但都被谢栩婉拒。
眼看侄孙再次沉默,老叔公自知说也没用,默了会,倒是谢栩提出个请求,“叔公,能不能将您那随从里高个的好汉留给我,我这屋子就一个下人,太冷清了,添个人也好。”
老叔公今天出门来谢府,的确带了不少人,就怕闹起来需要镇场,而那高个的是他最贴身的侍卫,名叫高虎,手脚很是了得。
“给你吧。”老叔公笑起来,“你小子倒是眼尖。”
也由此,他倏然就松了口气。
他身边侍卫不少,谢栩竟一眼就能看出功夫最好的那个,可见眼光隼利。
这孩子也是想法多的,他请求留侍卫到谢府,说是屋子冷清,倒不如说留一个叔公的得力干将在谢府,代表叔公的权威,震慑谢守德等人,再往长远点想,谢家人那天要是再作妖,谢栩也有人给叔公通风报信。
所以,哪里是屋子冷清,是这小辈一举几得,防范于未然。
再想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能洞察人性,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里,硬是跟哥嫂机智周旋,今日这事,他预知哥嫂阴谋,不仅提前做出反应,还将他老头子请来保驾护航……这等计谋心智,绝非一般人能比。
得了,他也甭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是那孩子选择的路,就由他去罢。
如此,老爷子留下了那个叫高虎的侍卫,打道回府了。
老爷子走后,书童十分不理解。
他问主子,“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呆在这,这谢府有什么好,难道还真为了老太爷?”
主子留在这,绝非此地是老太爷的故居,那不过是对外的说辞罢了,实际上,主子跟老太爷的关系并不好,外人不知道,他这个贴心奴仆是清楚的。
想了想书童问:“莫非……您还真信当年一说,在这等那个贵人?”
谢栩并未答话,真正的原因么?
他自小聪慧通透,可唯独这事一直没有解答,说一种怪异的感觉,倒不如说是直觉,每每昏睡便总觉得,应该呆在这里……或者,是要在这里等点什么。
可具体说出来,又毫无头绪。
那就顺便做做某事,比如小书童说的,等那个贵人。
收回心绪,谢栩走到书桌,答所非问的说:“别问了,一会他们要腾出雍景阁跟福来居,你去盯着点,别让他们玩什么花样。”
“呵,他们以为还个雍景阁就完了么?”他扶着朱红的轩窗,目光望向红砖碧瓦、景致错落的硕大谢府,笑,“我还真不怕撑!”
同一时刻的簪花小院。
顾莘莘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外一片乱糟糟的动静——不少奴仆正托着各样家当,奔来跑去,搬家似的。
看那那群人的背影,顾莘莘坐回座椅,想起今早守卫大哥说的事,说是今早大房二房气汹汹带了许多官兵闯入紫藤小院,说是要抓拿谢栩。
她当时脑子嗡一声就炸了,自己昨夜里卜算果然准了!
她当时是想去看看的,可对前一夜谢栩掐自己的事有阴影,纠结了会,直到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完全没必要。
大房二房的确栽赃谢栩,说他在府里行巫蛊之事,要搜院子找证据缉拿,结果一无所获。
然后又传来谢家族长老叔公腾腾杀入的消息,据说老爷子是个暴脾气,两侄子侄媳栽赃不成,被老爷子骂得狗血淋头。
再然后,谢栩在老爷子的做主下,将谢府一半的屋宅抢了过来。
这步步扭转一气呵成的计谋,顾莘莘想想都要鼓掌。
从危到安,从无到有,看着不过早上官兵进府半个时辰的事,蕴含了少年多少智谋。
前头暗地打击谢家,干掉许娘及谢柳柳都只是个小铺垫,后头一早算好兄嫂会突然发难,不紧不忙备好对策,甚至请了老爷子来镇场……就算没有她这个通风报信的,也能稳赢。
至于那巫蛊之物,应当就是卜镜里那嬷嬷用托盘端着的物品,这么精准难猜的细节,她在卜镜里都没看到,谢栩多半事前也很难百分百猜到,但事后他能在她当晚有限的话语里,推算出有人要往他屋子里塞东西,并及时作出应对,也是很牛逼了。
果然,不是谁都能当太尉大人的。
谢家人啊,你们为什么作死,人家是不想陪你们玩,真要玩,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顾莘莘托着腮,又去观赏门口盛况了。
看来谢栩将谢府分割一半果然如真,那些抬东西搬东西的小厮丫鬟,大件小件,累得牛般喘气,洋洋洒洒一一大长队伍,人手不够,还将顾莘莘门口的守卫大哥都喊去了。
她甚至还看到陈氏跟秦氏沉痛的脸,尤其是陈氏,大笔财富拱手让人,跟在那些值钱的家当后面,恨恨攥着手绢,肉痛的眼都红了。
想起陈氏当年端着谢府当家主母架势,欺辱原身顾璇娘亲的脸,顾莘莘就觉得大快人心!
直到阿翠在身后喊:“小姐别看了,来正事。”
顾莘莘扭头,就见阿翠领着一个老道士进来。正是前日给谢柳柳“看诊”的那位高人,虽然当时他一口断定屋里没鬼,但许娘跟谢柳柳的意外仍让人害怕,府里不少人留他下来,哪怕是要几张驱邪符也是好的。
这不,阿翠怕自己屋里有邪祟,便跟着求老道几张符。老道无奈道:“贵人无须紧张,这世间确有怪力乱神之事,但真正的邪祟极少,你们府中并没有,贴着也无多大用处。”
阿翠想着不能白请人来一趟,又赶紧问:“大师,听说您看相算卦也极灵,要不帮我看看吧?”
得,求符不成就算命。
老道见那小丫头撑着脸瞪着一双渴盼的眼睛,不忍拒绝,便坐下来打量了下阿翠,然后要了生辰八字。
阿翠巴巴给了,顾莘莘坐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放在心上,古代这种打着算卦看相的先生多了去了,不见得都是真的,是以她没理会。
没想到说了片刻,阿翠却捂唇惊讶,原来她的某些状况,老道都说中了。
顾莘莘便多看了那老道一眼,那老道接着说:“你上头有个哥哥,但没养活,很早夭折了。”
阿翠瞪大眼,不住点头,“是是!哥哥小时候生了长病,然后夭折了,我爹娘伤心了好久。”
老道又说:“你下面还有个妹妹,失散了。”
阿翠更是瞪大眼,“老道您是神仙啊,我是有个小三岁的妹妹,有一年流民暴动,兵荒马乱的,妹妹不知被谁抱走了,从此再没有消息。”
说这阿翠眼里险些冒出泪来,“求大师指点指点,万一我妹妹还活着,我该去哪找她?”
“这天大地大……”老道摇头叹气,要了阿翠的妹妹八字,掐算了会说:“你向北吧,我虽不能给你指具体位置,但方向应该是不错的。”
经此一番,阿翠已完全信任老道,便赶紧拉着顾莘莘过来,“还有还有,请大师给我们小姐算算,我家小姐先前吃了很多苦,不知以后会怎样,你给指点指点,希望菩萨保佑。”
顾莘莘被强按着坐下,她原本觉得对方是个江湖术士,但瞧那老道给阿翠掐算都八九不离十,也诧异了一番,再联想先前驱鬼的事,若是招摇撞骗的术士,只怕无鬼也会说有鬼,方好骗取钱财,但这老道且坚持说无鬼,便可看出其人并非弄虚作假之辈,他的话,或许有几分真。
只是那又如何,她本就是拥有占卜之力的人,无须旁人多言。
却没料到阿翠已积极地将她手递了过去,格外认真的要那老道看手相,顾莘莘不好拂丫头的心意,便按老道的规矩,报出了生辰八字。
她报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原主顾璇的,毕竟她顶着顾璇的身份。
老道按照八字掐算了下,然后望向顾莘莘,摇头说:“这并非小姐的八字。”
顾莘莘一惊,心中虽对老道的能力有了准备,不想对方一眼就看穿自己。
“不好意思,记错了。”她笑着,这回真报了自己的八字。
老道又掐了下,眉头反而越皱越紧,似遇到难题,他掏出一件八卦盘,用天支地干的方法推算她的命格。
见他分外凝重,顾莘莘便说:“大师,实不相瞒,我并非此尘世中人,我来自异世。”
她好奇心大起,若这大师真有神通,她倒想看看大师对穿越而来的人,能算出什么。
阿翠闻言愣了下,并不明白小姐的话,老道却不见恐慌,他停下手中八卦盘,睁开眼,笃定道:“不,姑娘就是此世中人。”
他摸着白须,语气低沉而谨慎:“姑娘命格十分奇特,老道生平闻所未闻,但老道可以肯定的是,姑娘的确是此世众人。”
“准确来说,姑娘本乃此世中人,后不知何故,去了另一异世,然而你在本世因果未了,是以你又从那一世回到本世来,继续羁绊。”
“因果未了?”顾莘莘头一次听到这般说辞。
老道颔首,“是,应当是极深的羁绊,故而当你误去那一异世后,这一世羁绊将你拉扯回来,要你继续未完的因果。”
顾莘莘瞠目结舌,且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这老道能说出这番话,已是匪夷所思。
这意思是,她生来就是古代之人,可能误穿到了现代,而古代世界有某些因素,将她从现代世界拉了回来。所以她的穿越,其实是一种自我的回归?
“敢问老先生,那您这因果、羁绊又是何解?”
“因果关系,有因有果,许是你在本世有未完成的事,你种了这个因,却完成果,故而被留下。”
“羁绊之说,情或仇,恩或义,许是本世有未了的情缘,许是未完的恩仇……爱恨情仇,本就是羁绊。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若这羁绊是感情,许是你的,你恋眷他人,才从异世回来,又许是他人恋你,当他怀有感情或强烈执念,他的执念,将你唤回。”
顾莘莘道:“还能因为感情就将人拉扯回另一个世界?”
老道摸摸胡子,“不排除此种可能。老道修为浅薄无法定论,但多年前,老道的师祖曾在南疆听过一种绝密之咒,能凭人之精血,将在异世的人召回。当然,前提是施咒之人对被召唤之刃羁绊极深,甚至愿意用生命做代价……称之为执念也不错。”
“总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等,不过浅薄之人。”
……
老道的话说完,撩起衣袍就此告辞,临别前对顾莘莘说:“姑娘身怀意象,不同凡人。未来之路,祝姑娘一路顺遂,完未完之情缘,续该续之羁绊,若有命定之人,请多加珍重,因果常有,但情义难修,保重。”
老道走了,顾莘莘还在想着那番离奇之言。
她以为自己的穿越已够离奇,没想到更神奇的在后面。
阿翠也听得迷迷糊糊,但她心大乐观,那什么异世听不懂就抛一边,脑里过滤得只剩那句“姑娘身怀异象,不同凡响”几个字……她难过地抓着顾莘莘的手说:“怎么办,小姐,你可能做不成女侠了,话本上只要说身怀异象不同凡响,男的大多要做皇帝,女的要做娘娘……”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苦命的小姐啊……这贼老天!”
顾莘莘:“……”
翠啊,你想太多了,我只是穿越。
两人不知晓的是,老道在离开簪花小院后,自摇头语。
“也是巧了,这谢府稀奇,那姑娘命格蹊跷,那院里的公子亦是如此。”
——老道在被阿翠请去之前,就曾被紫藤小院的书童请去过,说是求问一件事。那小院里的公子看着是个冷淡自持,不问鬼神的主,竟请他前去,说要问一问身上古怪的症状。
是很蹊跷的昏睡症,老道闻所未闻,末了得不出结果,倒是在那公子的八字上推算出些古怪。
按他的八字推算,本该是个福泽深厚的命格,或为皇家贵子,或为巨贾之后,极尽富贵,享尽天伦,不想见到本人却如此落魄,双亲全无,坎坷多难,身有残疾。
“不应该啊。”老道不住摇头。
他这一生推算八字从未出错,今天却连着遇见两个未解之人。
而这两人又在同一府邸……莫非,彼此有什么关联?
羁绊?
着实想不出来,老道摇摇头,离开谢府。
夜已深,万物静谧,月上树梢。
顾莘莘还没睡,想着那老道匪夷所思的话。
她若是一个带着羁绊来的人,那来这究竟为了什么?报仇,还情?
就为了让制片大人杀了自己?这也太可笑了!
便是这念头动起,顾莘莘又想起思索已久的事。
以前她将谢栩当做制片,最近她渐渐动摇了这个想法。
随着这阵子一桩接一桩的事,谢栩慢慢脱离了她脑中制片的认知,越发独立鲜活起来。
他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好性格,有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他丰满而真实,从言行举止到姿仪风度,与这个朝代如此贴近,他根本不像穿越来的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并不是制片,而真正是存活于这个时代的人?
他们真是只是容貌相似,实则是两个不同的灵魂,除开长相,所有地方都南辕北辙。
仔细想想,不是不可能,毕竟她当时问镜卜的是谢栩的名字,而不是制片的。
若是有制片的全名就好了,便不会有如今诸多疑问。
幽暗中顾莘莘长长叹气,做好了接受新的可能。
罢了,万一不是制片,那就不是吧。
既来之而安之,把谢栩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也好。
顾莘莘在新打算中睡去,而月光照耀的另一个地方。
紫藤小院的少年,则陷入了一场奇怪的梦。
从前他进入睡眠,总仿佛伫于空洞洞的黑暗中,四处飘荡,像要寻找着什么,如何挣扎都收不回来……
可这次没有,他只看得一个古怪的场景,陌生的画面,陌生的人,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在那片波光粼粼的湖边,像是他自己,穿着古怪的衣服,留着古怪的短发。
梦里湖边来了一个女孩,他箍着女孩的双臂,拼命问她:“是不是你!是不是!”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
那激烈与绝望不像他的性格,又如此真实的传入脑海。
像是他的灵魂去过另外一个国度,苦苦找寻一个人。
然而,这终究是这个昏沉的梦,岑寂而荒凉的夜,梦过后,便全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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