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待客前厅,顾莘莘偷偷蹲在窗外树下,编了个草帽遮掩,跟着阿翠躲在里头看。
来的一路,她们已在口口相传的下人那听到了前情提要。
原来谢老太爷尚未失事前,曾在战场上与几个武将结为生死兄弟,其中一个姓左的参将与他最为要好,两人还口头定下了儿女亲事。
大概是天意,数年后左家生了位女儿,谢老太爷生了谢公子这个儿子,这对婚事可成了!
而今谢大老爷下落不明,但左参将不仅好好的,还官运亨通,升到了骠骑将军。眼见儿女们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左将军便从遥远的林城赶来。
谢府的两对老爷夫人听到落魄的堂弟还有一门高亲,亦是吃了一惊,他们过去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两位老爷从心底抗拒这门亲事,这些年他们拼命打压小堂弟,便是想阻碍堂弟继承谢家爵位,若是落魄的堂弟结了高亲,得到妻家骠骑将军的相助,咸鱼翻身,那么谢家爵位就指日可待了。
可两老爷不好明着阻拦,毕竟他们只是平辈的堂兄,无法像叔伯之类端长辈的架子。
但不曾想,事情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左将军竟然说,他来不是要结亲,而是要退婚的!
谢家上下愣了。
左将军的说辞是,他给两个小儿女算了命,八字不合,结亲必有血光之灾,无奈退亲。
精明的谢家人顿悟,哪是什么八字不合,左将军如今不比过去小小的参将,地位不同,便再看不上落魄的故人之子,甚至还在京中给女儿选了另一门更门当户对的婚事,是以才急着来退婚。作为对谢家的歉意及补偿,左将军奉上古董字画若干,可把贪财的两位谢家老爷高兴的。
饶是如此,大老爷谢守德还是一本正经说:“将军心意下官明了,但兹事体大,下官还得同我那三弟知会一声。”
毕竟是人家的亲事,总得让当事人知道吧。
左将军默了默,道:“本该如此,那就请谢世侄出来见一面吧。”
谢守德便吩咐小厮,“去请三爷过来。”
半柱香后,谢栩来到前厅。
说来也是讽刺,若不是因退婚一事,被圈禁在偏僻处的谢栩,已很久没有出院。
谢家人还是要脸的,喊谢栩来之前给他塞了一身过得去的衣服,让他换下那洗得发白的布衫,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只不过这临时找来的衣物不合体,削瘦的少年穿起来,腰肩部空旷松弛,更为显大。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猫腻。
左将军自然看了出来,备好的话顿时不好出口。
眼前少年羸弱清瘦,皮肤苍白,容貌倒是生的好,修眉高鼻,只是眼神黝黑孤冷,拒人以千里之外,一看就是寄人篱下,鲜少受到关怀温暖才会如此。
怎么说都是故人之子,当年谢将军对自己可亲如兄弟,这亲口承诺的婚事,如今却要反悔,左将军难以出口。
他斟酌好久,“谢世侄,这个……”
“父亲,还是我来说吧!”一个女声响起。
开口的是左将军身后的红杉少女,左家女儿左云珊,即亲事里的女方当事人。少女鹅蛋脸丹凤眼,着绯色衫裙,气质明艳,随着父亲进来后,一直伫立一旁观察谢栩。
见父亲不好说出口,她走出直面谢栩,“谢公子,文珊鲁莽,有些话家父不好出口,就由我这个女儿代劳。”
“确切地说,退亲一事,是文珊先提出的。”
在场皆是一愣,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这位大小姐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是罕见。
事情的确如此,这位左云珊大小姐,出身高官世家,从小家人爱之如珠如玉,做惯了官宦千金,当然不能接受未婚夫是一个落魄子弟。
眼下左云珊说了这话,便等着谢栩的回应。
少年只是立在前厅里,淡然不语。
左云珊向他看去,秋日光影斑驳,那少年在日辉中抿唇沉默,削瘦的身姿掩不住脸庞清隽。左云珊忽地想起多年以前,在她六七岁时,她是见过他的,就在谢伯伯的军营。
谢伯伯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儿子,鲜少将他带在身边,那小小少年便总呆在里帐篷里看书,她儿时性子活泼,骑马射箭到处撒欢,这少年却能安安稳稳,拿着书,静静上呆一整天。
那会她已经从大人口中知道,这是自己日后的夫婿,想着这少年性子过于静了点,但脸很好看,她很喜欢。
时隔多年再看这张脸,长开了,比以前更加好看,但她心里知道,好看是最肤浅的需求,官家权贵、锦绣豪门才是她日后依仗。
她语气更坚定,“文珊以为,这门亲事并不妥当,谢公子如有不满也没办法,强扭的瓜不甜。”
退亲已是伤人,偏偏女方还态度强硬,让人难以下台。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那少年脸上,有人作壁上观,有人幸灾乐祸,也有极少部分的人心生同情,比如在外偷窥的顾莘莘。
当然,她同情更多的是左云珊。
这可是未来的隐形皇帝啊!你推掉了半个国母的身份,将来会不会吐血啊?
屋里人说话了。
那个圈禁在庭院,众人印象中,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开口。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左家父女,最后落在左将军脸上,“这门亲事由家父亲口定下,我想问问左将军,是哪里不妥?”
晾着左云珊,直接问左将军,这般暗暗打脸,多半是瞧不上文珊的态度。
左将军讪讪道:“世侄,不是不妥,只是这事……”
“不妥的地方多了去了。”左云珊强行打断,原本她理亏,还想着找借口委婉表达,被谢栩刻意忽略后不禁恼怒,说:
“第一,门不当户不对,我是将军之女,家父乃封疆大吏,而谢公子你,一无功名在身,二无豪门家世,如何配我官宦千金?”
“二,但凡世间女子,皆希望所嫁之人康健英武,日后保护妻小,顶天立地,可谢公子……”左云珊向谢栩右臂冷冷一瞥,“观君四肢有残,臂膀不全,既不是健全男儿,又何谈男子气概,护家护室呢?”
此话戳人痛处,伤人至极,可左云珊仍旧不停,“最后……”
她盯紧谢栩,目光更为大胆倨傲,“闻君乃五月五日生,天生不详,命格极恶,人见人憎,避之不及……”
“够了珊儿!”连左将军都听不下去了。
“我说错了?哪里不是?”文珊昂着头反问。
在场众人静悄悄。
便连谢家老爷夫人都瞠目结舌,即便事实如此,可一个外人指着鼻子这般揭底,着实羞辱。
屋外顾莘莘也咂舌,明知晓眼前的人是制片,也知他日后要砍自己的脑袋,可是见他用这少年的身份落在这里,被人如此羞辱磋磨,难免替他难堪来着。
屋里左将军试图打圆场,“小女顽劣,是我教养无方,还望谢世侄……”
“可。”但凉的嗓音打断对方毫无诚意的歉意,众人诧异的眼光中,那被人当众欺辱践踏,本该羞愤暴起的少年看向对方,说:“既如此,亲事就此作罢。”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除了那双幽黑的眼,阴鸷又沉静,像能看到人心里去。
连久经沙场的左将军都被这眼神慑住,喏喏颔首说:“世侄通情达理,老夫汗颜……既如此,那我就将当年认亲的信物还回。”
那信物是个玉佩,就在左云珊手上,她毫不客气一递,“给。”
千金小姐高高在上的姿态,若是换了寻常男儿,只怕会当场丢弃。
可那少年似乎永远都宠辱不惊,他垂眼凝视掌中玉佩,而后递给书童,“收着吧。”
如此,左家父女便离去了,谢家的老爷夫人们跟在后面相送。
左云珊离去时还端着高门千金的架子,高傲睨过谢栩,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屋外顾莘莘盯着她的背影,想给她上一炷香。
左小姐,你这般得罪未来的顶级权臣,他日刑场,你大概可以跟我作伴了。
眼看热闹落幕,顾莘莘打算跟着阿翠悄悄离开。
却不想还有人不愿结束,一声笑传来,“哈!一出好戏!”
顾莘莘抬头一看,走空了的前厅突然窜出好些人,谢家的小主子谢文龙谢文麟谢柳柳,还有他们贴身的小厮丫头——原来刚刚长辈议事,这些人统统在厅后躲着看戏呢!
就连这些晚辈跟下人也敢看谢栩的笑话。
先是谢柳柳跑出来,故作安慰说:“堂叔,这门亲事没了也好,要知道女人都是爱美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一辈子都用不够,就你这样,以后拿什么供养她啊?”
一旁谢文麟呆呆的,他脑袋不好,以为谢柳柳是真心安慰谢栩,傻傻说:“柳柳说得对,堂叔,你莫难过。”
倒是他的哥哥谢文龙在旁冷笑,“呵,真是白费了一场好姻缘。”
跟柳柳的傻白甜与谢文麟的低能相比,谢文龙性格随父,狭隘阴沉,别人在看谢栩的笑话,他却是眼红愤恨……这般好亲事,凭什么当年没有定给他?若是给他,他定能好好把握,叫那左家小姐另眼相看!自己也能凭左家谋个好前程!
可惜这个废人!哼。
谢文龙心下恼怒,语气越发尖酸,“散了也好,诚如左小姐所言,堂叔你四肢不全,连健全男儿都不算,娶妻亦是委屈了她!”
“谢文龙!”谢栩面色无波,出口的是他的小书童,主子被退婚已够难堪,还被小人冷嘲热讽,小书童新仇旧恨,冲过去说:“我家主子身体不康健怪谁?不是你谢大少爷!要不是你将主子从假山上推下去,他能摔了手!”
谢文龙见是个小小书童,道:“你什么东西,配跟我说话!再说我有推他吗?就算有,那假山那么点高,摔下去至于手骨断裂吗,我看就是你主子天生不详,上天降罚!”
“你才降罚!分明是你怕少爷袭了平南侯才故意害他!你们谢府就没一个好东西!老天真要罚,也该罚你们这些黑心肠的天打雷劈!”又加一句:“为官至死过不了六品!”
“你说什么!”后一句话让谢文龙气得脸发红,不只是被下人顶撞,更是拂了他的逆鳞,他冲左右吼:“你们都是死人啊!听他讲得混账话!还不把人绑起来!重重的打!”
说打就打,几个小厮顿时扑过去,七手八脚捉拿小书童。谢文龙欲伸手出拳,手刚伸出去,胳膊猛地一僵。
一只手握住谢文龙的胳臂,竟是谢栩,他单着一只左手,将对方出拳的右手格住。
谢文龙大怒,用力抽手,可谢栩看似削瘦,却将对方箍得牢牢不动。
谢栩声量沉沉,语气低而冷,“叫你的人散开!”
谢文龙哪里肯听,但手被对方握着纹丝不动,哪怕使出浑身力气都无法脱离,枉他还嘲笑谢栩是个残废,自己却连个残废都不如。
恼羞成怒,谢文龙冲谢栩大喊:“好!那我就连你一起不客气!”
他扭头吼来更多仆从:“都给我打!重重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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