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对峙

    翌日清晨,淮迁。

    屋内,庄秉垂着脑袋坐在绣凳上,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捏来拧去,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对面,晋陵王沉着张脸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也一声都不吭。

    听闻晋陵王南下、接到消息后特来亲迎的苏州知府徐航坐在两人中间,看看这边,再瞅瞅那边,哼哧哼哧地擦了半天额上冷汗,也没起出个好话头来。

    似乎是受了屋内死寂的影响,屋外喧喧扰扰地从昨天吵到今天的纷闹声突然一顿,下一刻,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低低地禀告道:“王爷,苏家三公子到了。”

    晋陵王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翳,抬起眼,面色冰寒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像是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东西较量一般,咬牙半晌,才冷冷地应道:“让他进来吧。”

    苏枕进得门来,先规规矩矩地向晋陵王、徐航分别行了礼,然后侧过头,静静地看了庄秉一眼。

    那一眼里充斥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乍一看过来,让庄秉莫名有了种心惊肉跳的惊慌。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主家’?”晋陵王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苏枕,开门见山地漠然问道,“就是你和箢,圆圆有婚约在身?”

    ——昨日晋陵王人前骤然发难,不仅惊住了庄秉,还把与庄秉同行、压着绣品一道北上的苏府管事、镖师们都给齐齐惊着了。

    一片混乱之中,苏氏绣品的大掌柜赵席没有来得及多思考对面那行“贵人”们的具体身份,只记得临行前三公子的叮嘱,咬了咬牙,实在是怕回去后被苏枕惩戒,干脆深吸一口气冲了出来,直接跑到晋陵王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放,放开我们家少奶奶!”

    庄秉:……?

    苏枕到底对他安排的人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庄秉压根就不敢去看她四哥的表情。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听着话竟然已经嫁人了?!晋陵王险些被气得当众发疯,看在庄秉的份上,勉强压抑住了飞起一脚踹人的冲动,只更捏紧了庄秉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然后将目光冷冷地移到赵席身上,咬着后槽牙缓缓道:“那就让你们家主子过来一趟,本王有事,要和他好好地商量商量了!”

    以上,便是如今屋里四个人大清早的什么正事也不干就聚在一起营造诡谲气氛的缘由所在了。

    说实话,庄秉偷偷地抬头瞟了苏枕一眼,也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回答自己四哥这一问了。

    ——庄秉昨晚自然是可以解释的,可是话到嘴边,庄秉又不由犹豫了一下,她解释自然可解释,但……她为什么要解释?又该以什么身份来解释呢?

    晋陵王或许是自己没有注意,而庄秉则是带着前世的记忆,知道这是自己四哥,也没觉出太多微妙的地方来。

    然而,事实却是,就晋陵王昨日的言行举止来看,赵席他们,几乎个个都误会成这是洛阳城来的王爷贪图美色,“看上”庄秉,打算强抢民女了。

    庄秉自己是知道应当不会是这么一回事的,但重生以来,她远离宫闱,得到的消息太少,所处的地位太被动,脑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谜团没有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出宫的?陈家村的“陈圆圆”是洛阳城里的“裴毓箢”么?

    如果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洛阳的?为什么“陈圆圆”的记忆里一点皇宫的影子都没有?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从洛阳跑到苏州来的?……

    基于以上种种疑惑、重重迷雾,稳妥起见,庄秉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时先以纯粹的“陈圆圆”自居。

    “陈圆圆”可不认识这位洛阳城里来的陌生王爷,在陌生的晋陵王和熟悉的苏家人之间,她可不会不识好歹到当众揭穿苏家人为了庇护她而起的“善意谎言”。

    是而,一直到苏枕过来为止,庄秉从始至终都在装哑巴。

    ——作为一个见识短浅、长在乡野的农女,“陈圆圆”现在就应该是被吓得惊慌失措、害怕瑟缩了吧?

    “不错,”苏枕微微一笑,出乎庄秉的意料,他竟然直接承认了,“圆圆确实是草民未过门的妻室。”

    “是么?那沈氏女呢?”晋陵王冷冷一笑,啪地一声将一页婚书狠狠地拍在桌案上,寒声质问苏枕道,“你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瞧着,这徐航,是不是就是当日为你和沈氏女保媒的官人?”

    “是你满嘴胡言背信弃义不知羞耻,还是本王查的出错、冤枉你了?”

    苏枕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神色从容地解释道:“都不是,王爷有所不知,草民与沈家小姐八字不合,婚约于前日便已经取消了。”

    庄秉眉毛微扬,这她倒确是从未听说过了。

    “前后不过三日,”晋陵王冷笑道,“你这便离了旧人换新人了?”

    “既是经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又何必分什么新人、旧人呢,”苏枕微微一笑,轻轻巧巧地把晋陵王的质疑给略了过去,“总之,是苏某的夫人了。”

    庄秉抿了抿唇,她不清楚苏枕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以她对自己四哥的理解:晋陵王幼时木讷,不善口舌之争,吃过不少暗亏,长大后,最恨诡辩之人……现在多半已经快被苏枕给气疯了。

    “父母之命?”果不其然,晋陵王大怒之后,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了,直接毫不客气地冷笑出声,□□/裸地讽刺苏枕道,“本王倒是好奇,你父母中倒是有还健在的么?”

    苏枕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也不易察觉地冷了下来,勾了勾唇,平静道:“却是让王爷见笑了,苏某无父无母,圆圆亦然,想来我们日后拜堂,确实也只能以天为父、地为母了。”

    “不过,这倒不劳烦王爷多操心了。”

    晋陵王嗤笑一声,张口欲道:你无父无母可就够了,箢箢哪里无父无母了?她可是本王的亲妹妹、我大庄最尊贵的女孩儿……

    好在,话出口前,方才暂时出走的理智先回来了,晋陵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跌宕起伏的心绪,又把这到嘴边的真相给生生地把咽了回去。

    ——这个苏幼安,晋陵王早在下江南之前便对其略有耳闻,苏州城内的风云变幻,身后也一直都有着洛阳城的影子,与之对应,苏枕在苏府内的所作所为,先前晋陵王不在意的时候,自然无甚,如今晋陵王想知道了,手下的人能赶在苏枕到淮迁之前就奉到他手里。

    对于苏枕的过往履历、所作所为,晋陵王只有两个字的批语:不齿。

    不齿此人之无耻行径,不齿与此等卑劣小人为伍。

    不管箢箢曾经与这人有过什么,此等卑劣小人,晋陵王绝对不允许他们两个还有更深一步的交集纠缠!

    但怕就怕,像苏幼安这样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小人,若是知道了箢箢的身份,更

    会死死扒着不放手了!

    不行,暂时还不能把箢箢的身份公之于众……晋陵王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苏枕身上,泛起了层层的凉意,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最起码,在彻底解决前这个苏幼安之前,还不能将箢箢的身份昭告天下。

    庄秉皱了皱眉,晋陵王动杀机的那一瞬间,她当即敏锐地意识到了。

    “我,”庄秉结结巴巴地开口,嗫喏道,“我饿了。”

    ——昨晚被晋陵王与苏家两边的人层层把守着,心绪纷杂地睡了个囫囵觉,早上匆匆起来,洗漱后便被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晋陵王这么苦大仇深地瞪了一早上,庄秉这句“饿”,但还不算全是虚作了。

    屋内紧绷的气氛霎时一懈,晋陵王缓和了声色,和颜悦色地询问庄秉道:“喜欢什么?我让他们给你准备去。”

    “想你素来苦夏,近来胃口一直不好,”与晋陵王的一身煞气不同,苏枕眉眼含笑,转过头来,柔柔地与庄秉道,“来时特备下了冰镇梅子汤、凉拌三丝和番李子面,多少用一点吧。”

    庄秉抿了抿唇,一时竟然都有些想同情旁边直直立着的四哥了。

    “箢,圆圆喜欢么?”晋陵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当着妹妹面发作的欲望,昨日来的那么一回就已经把人给吓着了,如今再怎么也得轻声细语着来,强笑着学着苏枕的语调,和和气气道,“我这就让人去……”

    “不,不用了,”庄秉死命垂着头,往苏枕身后躲了躲,捏着苏枕的衣角,弱弱道,“让,让我跟着公子就行了。”

    晋陵王的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好”字来。

    ——若是有什么,二人间怕是早便有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非得让两人现在就怎么隔开避嫌了,晋陵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安抚着自己,箢箢都离开宫里十年了,隔阂陌生,必须缓缓融之;万事万物,都不可操之过急;忍这一时,风平浪静……

    苏枕顶着晋陵王已经快要毫不掩饰其内杀意的视线,从容不迫地带着庄秉出了堂屋,跨入了苏家占的侧边偏院。

    一跨入屋内,苏枕当即紧闭门窗,然后将庄秉推着一把坐到梳妆台前,指着其上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各色面具,言简意赅地吩咐道:“选一张,换上去。”

    庄秉悠悠然地伸手一一摸过,惊诧道:“人/皮/面/具?”

    ——这还是庄秉在话本传奇里才看到过的东西了。

    “猪皮的,”苏枕皱了皱眉,直接道,“时间有限,速决速行,我们必须赶在晋陵王反应过来之前把你连夜送出苏州……”

    庄秉突兀开口,打断苏枕道:“为什么?”

    “为什么?”苏枕一愣,然后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般,冷冷一笑,嘲讽道,“你还不想走?你不愿意嫁给我,却打算作践自己去给人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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