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四房里,三老爷是四兄弟里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是而当年大房绝嗣之后,苏老太爷宁可扶持了四儿子出来与二儿子打个平衡,都没有多去理会自己的三儿子。
三老爷窝囊无能,一把年纪了还没皮没脸地贪花好色,翠微园如今,可谓是全靠他唯一的儿子,苏府的三少爷苏驰撑着。
苏驰在扬州一死,三房内部当即乱了套,翠微园里人仰马翻、哭声一片,好在苏驰身后还留下了一子一女,可惜他唯一的儿子肖了祖父,是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性子,还没有他的亲妹妹五姑娘苏迎硬气。
三房在一片哭哭啼啼声中委委屈屈地办了丧事、让了不少产业出来。苏枕裹了一段日子的小功服,人却显得更精神了些,面色都红润了不少,因府里还有一群祖父、长辈们在,苏驰的丧礼都没有大办,苏老太爷更是放了话出来,说自己年纪大了,听不得哀乐和哭声,是而除了三房自个儿,翻过月就除了白,只作无事发生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很多事情,已然不一样了。
碧玉几个小丫鬟凑到一起闲话时,说起这个,都不免唏嘘感慨,叹人事无常,庄秉在旁听了一耳朵,倒是不大赞同她们说的老太爷冷情这话,因为据庄秉所知,苏驰的死……可是很有些不明不白。
只一句“暴死在扬州街头”,也就只糊弄糊弄下面没多少见识、也不真多关心的小丫鬟们了。就苏驰这样的身份,苏家这样的底子……若不是苏驰理亏,或是苏驰踢到了什么铁板,苏府不可能是这样一力往下压、一副只想赶紧办完丧事好撇清关系的模样。
翻过年三月三,苏老太爷亲自出面,在真趣堂宴请苏州的知府夫妇一家,席间,更是当着全家人所有人的面,为苏枕托了知府夫人卢氏出面,请卢氏为苏枕和沈家千金保了媒。
苏府是巨富,沈家是清贵,说来两者彼此间差不到哪里去,毕竟苏家如今也有人在朝中做官,且苏府祖上还是出过江南织造、巡盐御史这样的“天子近臣”的。就庄秉所知,苏家大房的大夫人就是出自华郡谢氏,真与华郡谢氏的底蕴比起来,沈家所谓的清贵,可就算不得什么“清贵”了。
可这是单论苏府与沈家,要是具体到苏枕与沈嘉善……一个是老太爷念在早逝的发妻与嫡子份上,不忍大房人丁凋零,勉强认到苏家族谱上的“奸”生子,一个是沈家这一代独一无二的小千金,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的有点多了。
庄秉没去席上凑热闹,但沉香苑里有丫鬟去了,回来说起时,谈到老太爷发话时,二房那几位主子:从二老爷到二房那两位做官做的不错的少爷,再到二房的三位公子,那跟放烟花一般次第绽开的黑脸,捂着嘴扑哧扑哧笑个不停,得意得不得了了。
庄秉听得若有所思,隐约悟出来,苏枕这一回,怕也不是光明正大地争取,而是截了某些人到嘴的肥肉了。
——也是,庄秉无奈一笑,这些日子看下来,他苏幼安的手段,何时真的“光明正大”过?
半年之约近在眼前,三月中旬的时候,庄秉怕苏枕真“贵人多忘事”,把她这一遭给忙忘了,还趁着苏枕三月十二的生辰,特意去他面前晃荡了一圈,假借送礼祝贺之名,行暗提洛阳之行之实。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苏枕拎着那壶白梅酒,心情极好地邀了庄秉坐下同饮,“李重光这么美的词境,到了你这里,可就只沦落成一坛酒了。”
庄秉受不了他这股酸劲,真想扔了酒就走,再告诉某人不想喝就还她别废话……但看了看苏枕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熏熏然侧脸,简单思量了一番,真的有点怕他礼收了人事不干,装傻装到底,故而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只是撑着下巴,异常扫兴地与苏枕实诚道:“我不喜欢李煜的词……亡国之君,穷途末路,抑郁断肠,读来气短。”
“是么?”苏枕眨了眨眼睫,轻轻一笑,倾身过来,凑到庄秉耳边,压着嗓子闷笑道,“那我该念什么应你这白梅的景呢?‘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么?”
话到最后,已经是掩饰不住的讽刺与讥诮。
庄秉只当自己聋了没听见,或是傻了没听出来苏枕那是在嘲笑自己假清高,只木着一张脸,很无趣地陈述道:“还没来得及说,祝贺你,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苏枕沉下脸,冷冷地审视了庄秉的侧脸半晌,坐直了身子,寒声笑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不妨来猜猜看,下一个,会是哪位?”
说实话,庄秉真的……不太想猜。
她只衷心祝愿苏枕悠着点来,别一时轻狂再翻了车。
毕竟,这一世,可未必还有那么一个傻到被他踩着借着往上爬的“庄秉公主”了。
“四房是盟友,,三房已无一争之力,”庄秉兴致缺缺道,“二房里,二老爷就是个闲人,下面几个孙子都没长成,自然,你是要对二房你那两位堂叔动手了。”
“这个让你猜太简单了,”苏枕摇了摇头,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醉醺醺道,“你得猜猜,我打算要怎么做才行。”
“你二房那两位叔父都有官位在身,不比三房那个,是个白丁,”庄秉淡淡道,“你怕是不好再直接请绿林好汉走下仙人跳那一套了。”
“能搭上左家,姑且是因苏州离塘栖本就不远,但沈家远居洛阳,你都能联系得上,而且关系看来还不浅,那就是你在朝里有关系了……真是可怜,二房要丢官了。”
苏枕撑着头,侧过脸,静静地看着庄秉。
看着看着,他就低低地笑了出来。
庄秉眉梢微凝,不悦道:“我哪里说的不对么?”
“对的,全都对,”苏枕柔柔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最后柔声劝诱道,“所以,能不去洛阳么?”
庄秉瞳孔微缩,神色微微变了。
“怎么办,我突然改主意,不想放你走了呢。”苏枕借着酒意,笑着拉了庄秉的袖角,学着往日苏玺说话的模样,轻柔地撒娇道,“要是放你走了,我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呢?”
“三公子,”庄秉平静地扯下苏枕拽着自己袖摆的手,面无表情道,“你喝多了。”
“你说是就是吧,”苏枕眨了眨眼,仰着脸温柔笑道,“洛阳有什么好的?那里人事纷杂,更是混乱。还不如留在苏州,有我护着你,还有阿玺,他那么喜欢你,你真舍得让他伤心么……”
近半年的接触下来,庄秉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张脸完全麻木、再也生不出什么莫名的悸动来了。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还是太过高看自己,或者说,太过小看苏枕这张与谢阔近七成相似的脸了。
苏枕阴郁偏激的时候,庄秉从来没把两个人搞混过,但他用这么温柔单纯、不染杂质的眼神看过来时,那低头微笑的侧颜,让庄秉不禁晃了个神,恍惚忆起当年在明心湖畔,自己是怎么被一瞬间晃没了“明”心的。
但……同样的错误,无论如何,庄秉不至于再犯第二回了。
庄秉掀开苏枕,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寒声道:“怕是要辜负三公子的青眼了,我……”
“我不会娶沈嘉善,”苏枕坐直了身子,捋了捋袖摆,绷着脸漠然地补充道,“如此,还不可以么?”
这又哪里是沈嘉善的问题了,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好笑了。
——无论重来多少回,无论这些人的性子有多么天差地别,无论世事变化他们各自改变了多少……唯独“自视甚高”这一点,倒是个个始终如一,再难逃过了。
“诚如三公子所说,洛阳也没什么好的,”庄秉轻轻一笑,简洁道,“不过是,那里有个我的心上人,我是一定要去寻他的罢了。”
——其实这样倒还好,毕竟,越是“自视甚高”的人,就越是受不得这个了。
以庄秉对这些人的了解,这绝对是一击必中,最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解决方式了。
果不其然,庄秉刻意咬重的“心上人”三个字一出口,苏枕脸上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意当即凝结在了一起,然后裂成片片甲甲,一块一块跌落下去,须臾之间便蜕了个干干净净。
“是么,”苏枕摸了摸自己的袖角,云淡风轻地附和道,“见笑,我方才,确实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等天再暖些,”苏枕淡淡道,“四月初,赵席压着那批苏绣北上的时候,你就跟着过去吧。”
庄秉福身道谢:“谢过三公子。”
“嗯,”苏枕微微颔首,脸上是二人第一回见面时所差无几的疏离冷淡:“那就这样,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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