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阋墙斗

    看六姑娘苏悠的模样,明明是姐姐,却要比七姑娘苏梨恣意直白得多.对于四房嫡女的教育效果,庄秉暂且保持沉默,但看二人相处情形,也只能有这一个解释了。

    庄秉悄无声息地站在人背后,突然一开口,碧玉吓得一个激灵,张皇失措地站了起来,一见是庄秉,这才略微舒了一口气,不过也是连连摆手,直说:“不说了,不说了。”

    显见是上次被珍珠敲打得厉害了,如今还心有余悸着呢。

    “你们背着她,分明说的好好的,我一来,你们就又不说了,”庄秉轻笑道,“这原成了我的过错了。”

    “好姐姐,您可别提了,”碧玉一听庄秉这话音,生怕庄秉一时恼了,再寻到珍珠面前说点什么,赶紧忙不迭地回了庄秉方才的话,“四房不是只两个姑娘,是共有三个姑娘,二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五少爷的。”

    “二姑娘和六姑娘是五少奶奶嫡出的,七姑娘是王姨娘所出。”

    庄秉略一回忆,便与记忆里的人对上了脸,不禁轻轻一笑,四房老爷两个儿子:一个一口气接连生了三个女儿,至今没一个儿子,一个今年才刚成婚……也怪不得苏美人寻个合作,就可着四房找了。

    还敢边寻合作边坑人,边坑人边合作。

    “那是五少奶奶善妒不容人,”庄秉俯下身,凑到碧玉耳边,小声地与她咬耳朵道,“还是这王姨娘,妖妖娆娆,弱不禁风,我见犹怜了?”

    “陈姐姐怎么会这样讲?”碧玉吃惊地抬头看了庄秉一眼,见她神色寡淡,并没有多少开玩笑的意思,想是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什么空穴来风、经不得推敲的闲言碎语,先入为主地误会了,赶紧拉了庄秉出来,寻了一僻静处,好心地与庄秉一一辩解道,“四房的五少奶奶虽不是那一等一的贤良人,但也恪守规矩、礼法,比起三房那位,可是强没影儿了!”

    “王姨娘更不是什么轻狂人,她是个苦命人,小时家贫被卖,后来做了扬州瘦马,是辗转了好几手才被送到五少爷手里的,”碧玉叹息道,“陈姐姐入府的迟,您是没见过,早年的时候,五少奶奶随口说句脚冷,王姨娘都能日日夜夜地把她的脚捂在胸口暖着的。”

    “王姨娘是吃过大苦头的,性子最是唯唯诺诺,等闲连个小丫鬟都敢与她顶嘴。她自己也常说,到了府里,能有一个容身之处,她就心满意足,恨不得来生来世给少爷、少奶奶们做牛做马的了……真要说起来,五少爷房里,倒是有个林姓的通房,因是老太太房里放出来的,有着长辈的情面在,脾气还略骄纵些。”

    庄秉眉心微凝,奇怪道:“那六姑娘与七姑娘的关系,还算挺不错的了?”

    ——既然那王姨娘如此好拿捏,又肯放下姿态紧紧巴着正房夫人的话。

    那难不成,早上还是我看错眼了?庄秉不由在心里自我怀疑道。

    碧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犹豫片刻,含蓄道:“二姑娘温柔大方,六姑娘天真娇憨,七姑娘心思玲珑……原二姑娘未出阁前,四房的这三位姑娘,关系是最为和睦的。”

    庄秉抿了抿唇,明白碧玉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了:原先有个镇得住场子的嫡长女在时,这屋子里清清静静。后来最大的二姑娘出嫁了,留下一个没心眼没脑子的嫡幼女,一个心思计较太多的庶出女,一个是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一个是被冒犯了也忍着不说……长此以往,关系能好才怪呢。

    不过,姐妹关系再是不好,也没有紧着旁人家来祸害自己姐姐的道理吧?尤其看六姑娘苏悠那模样,也不像是有个能多苛待折腾庶妹的脑子的,顶天也就是个飞扬跋扈罢了。

    但“飞扬跋扈”,可不是就意味着活该被人理所当然地故意使计“污了清白”去。

    四房内部的姐妹纷争,庄秉看过就罢,本也是没多想管的,只是那晚正好苏枕过来内院这边,庄秉遇着了,就顺嘴提醒了他一句:“七姑娘是个心大的。”

    苏枕微微一愣,眉梢微抬,惊讶地望着庄秉。

    “如果你想和四房的合作的话,”庄秉平静道,“记得多留意一眼这个小姑娘。”

    苏枕低头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庄秉来外书房详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苏枕这老狐狸面前,庄秉也懒得继续装傻了,直接简明扼要道:“三房和二房已经蛇鼠一窝地凑到了一起,你如果要翻盘,只在外靠塘栖左家,也是不大充足的。若是内部求支援,四房是最好的选择。”

    ——四房第四代无男丁,第三代又年岁太轻,与二房完全没有一争之力,两边合作,是互利共赢的谋生。苏枕求之若渴,四房也未必会多端着。

    “今早的时候,三房的五姑娘拉了七姑娘过来,紧接着六姑娘就在小花园落了水,”庄秉不带任何感情地平铺直叙道,“七姑娘那么一个言语玲珑、无可挑剔的人,在六姑娘被我救起来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的异样之色。”

    “她看着倒不大像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一个人,比起单纯的幸灾乐祸,私以为,更像是谋定落空。”

    不仅如此,庄秉还怀疑,最开始,七姑娘苏梨跟着三房的五姑娘苏迎一大早地跑到沉香苑里来,很大可能上,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完美避开之后被一道拉去小花园。

    ——如此,就算六姑娘苏悠当时在小花园里出了什么岔子,也算不到她苏梨一个不在场的无关人士头上来。

    “你是说,”苏枕抿了抿唇,轻轻道,“今日真趣堂被掩下去的丑事,是七妹妹嫉妒六妹妹,故意使手段弄出来的?”

    庄秉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苏枕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出来。

    然后越笑越大声。

    庄秉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十分完美,”苏枕轻轻击掌,欣赏地看着庄秉,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完全正确。”

    庄秉的眼神微微一变,脸色有些难看了。

    这时候,再问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就显得很没有必要了。

    所以庄秉就直接道:“今上午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

    想到上回那支六姑娘的发簪……庄秉哂然一笑:这回也是自己蠢了。

    ——是了,就算迫不得已要与苏家四房合作,苏枕又怎么会关心六姑娘苏悠的死活?他不是本来就巴不得赶紧毁了对方再嫁祸到二房去,好离间成真,坐山观虎斗的么?

    似乎是被庄秉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给刺了一下,苏枕顿了一下,这才佯作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缓声道:“陈姑娘,你真的……十分之厉害。”

    “在有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把真相拼凑出个这么完整的模样,实属难得。”

    “你若为男子,我苏某,”苏枕深深凝视着庄秉的侧脸,低声道,“怕是要甘拜下风的。”

    “在品行与操守一道上,”庄秉弯了弯唇,讥诮地讽刺道,“被苏三公子道一句‘甘拜下风’,我竟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和骄傲。”

    苏枕眨了眨眼,对庄秉的尖酸刻薄一笑而过,只缓声给庄秉补充解释道:“五叔宠爱小林氏,与五婶离心离德已久,上回六叔婚礼上的闹剧过后,六妹妹明面上无甚损失,一转头便丢了谈的差不多的婚约。”

    “五婶婶急的嘴上起燎泡,自然更没有功夫去关心七妹妹的婚姻了。可七妹妹翻过年,也要十四岁了……寻来看去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可不就把目光放到六妹妹盘里了么?”

    “隔岸观火,顺水推舟,因势利导,添油加醋。”庄秉冷冷凝视着苏枕的双眼,嗤笑道,“四房这姐妹俩最后无论落得个什么下场,想必都是不会忘了你这三哥的‘大恩大德’。”

    “陈姑娘自己也说了,”苏枕微微一笑,从容道,“那是‘四房’的姐妹,而我,是大房的。”

    ——当年大房出事时,他们四房人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破事,可也未必比他苏枕今日好到哪里去。

    “一个全然无辜的可怜姑娘,只因立场偏差、利益冲突,苏三公子就能毫不犹豫地毁了她。且对方还是三公子你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罢,三公子你自己高兴就好。”庄秉对苏枕实在失望透顶,她从前单知道苏枕那翩翩君子的皮下,有异常阴郁偏激的一面,如今才觉得,对方何止是偏激,根本就是刻毒。

    不过这种人……既然做都做得出来了,想必也是不怕什么日后夜半惊梦,叩问良心的。

    “无辜?可怜?”苏枕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言辞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颇觉有趣地上下打量了庄秉一番,仿若与己无关地闲闲感慨道,“陈姑娘啊陈姑娘,我原以为,我们是一类人的。”

    “不成想,都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不平了,你却还是依然还是那般的天真,或者说,愚蠢。”

    “这天下谁人不无辜?谁人不可怜?这天下每天死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个个都该死么?她可怜?托胎到苏府,锦衣玉食地长到这么大,她有什么好可怜?真要怪,也只能怪到她父辈去,只管造孽作恶,却又没了那护持她一辈子的能力!”

    “苏幼安,”怒到极致,庄秉的语调反而空前平静了下来,“那大房的落败,你母亲的死,你祖父的死,你伯父的死,你和阿玺落到如今这地步……又该怪得到谁去?”

    “是不是又都是‘算不得无辜’、‘不值得可怜’?”

    苏枕垂了垂眼睫,缓和了声色,语调和婉地平静道:“我不可怜,阿玺可怜。”

    庄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苏枕的话给活活气笑了。

    ——这人哪里像谢阔了?庄秉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前面色清隽、神情寡淡,唯有眼神里带着隐隐桀骜的少年,第一回非常心口合一地承认:自己还真就是个眼瞎。

    他苏幼安,根本就一点,一丁点,都不类谢云若。

    谢尚书再如何落魄不堪……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罢了,道不同,不相与之谋。

    “沈嘉善是你找人提前叫走的?”庄秉厌倦地别过了脸,最后仁至义尽地提醒苏枕道,“小花园的时候,她离开的过于‘巧合’了。”

    苏枕垂眸,仿若害羞般低头一笑,温柔地呢喃道:“陈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不过,虽是如此,我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苏沈两家定婚在即,”苏枕勾唇一笑,眼眸里的三分清冷三分轻嘲三分自傲混在一处,最后容上了一分大仇得报的志得意满,冷笑道,“我苏某,总是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出丑丢脸的。”

    “未过门的妻室?沈嘉善?”庄秉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苏枕骄矜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不错”。

    庄秉一时混乱了,没多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她不是谢……”

    “清河公主恋慕谢家大公子,”苏枕背过手去,眼神睥睨,语调嘲讽,“前年会试后,今上已经透露出了让谢家大公子尚主的意思。如今,可是他沈家来求着我们了。”

    ——不然,等到谢云若真娶了金枝玉叶的清河公主,沈、谢两家所谓的“指腹为婚”,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想沦落到被洛阳贵女们用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打量着、再似笑非笑地说些含沙射影的讥诮话的境地的话,沈家如今,可不就是得如苏枕所言,得求着巴着赶紧把女儿找个适龄的青年才俊嫁过去了?

    庄秉眨了眨眼睛,却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苏枕话中的未尽之意,甚至差点问出了“清河公主?这是哪位?”这样的蠢话,还好话到嘴边及时打住,但也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与之不相上下的废话出来:“怎么会?”

    ——为什么前年会试后,父皇就想让谢阔做女婿了?文帝三十九年,那是什么特殊的年份么?

    自眼睛一闭一睁,莫名其妙回到了这个与记忆多有出入的“二十年前”,得知自己被困在与洛阳城相距三千里外的苏州城,且暂时一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直接证据、二没有千里北上的盘缠资财,庄秉萎靡不振了一段日子后,便也老老实实地窝在了苏府之内,与此同时,也没少借着各种时机明里暗里地打探洛阳城里的局势。

    总的来说,洛阳城里的那些人与庄秉记忆里的二十年前几乎所差,只除了那多出来一个人:清河公主。

    少了个庄秉公主,多了个清河公主……这事儿不好细想,越是深想越是莫名憋屈,抵触心理在前,庄秉有意无意的,便一直避开了对这位既可能是这里的“自己”、也可能是自己这里的“亲姊妹”的清河公主的关注。

    是而若非今日苏枕猛地提起,庄秉还不知道,原来如今这位“清河公主”,也一心恋慕着谢阔呢……

    庄秉的心情一时异常地复杂。

    “怎么会?”苏枕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庄秉的疑问,轻笑道,“文帝三十九年的新科状元郎,年仅十五岁的琼林宴首,大庄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前三甲……你道怎么会?”

    这是说谢阔?他前年下场考了?!

    庄秉震惊地抬起头来,脑子一时乱了,语无伦次道:“是,是么……?”

    ——这和庄秉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啊!

    “你张口就能叫出沈嘉善的闺名,”苏枕挑了挑眉,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怎么却连谢云若十五岁便连中三元这样堪称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典故’都分毫不知呢?”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也没心思与苏枕在这儿意有所指地斗智斗勇了,只敷衍地笑了笑,随口道:“沈家小姐是闺阁中人,谢家大公子是外男,又不需要与后者打交道,我当然就只顾着前面了……那谢家大公子还是什么非认识不可的大人物不成?”

    苏枕动了动唇,面色竟然诡异地和缓了下来。

    “是了,”苏枕唇角微扬,柔声道,“你是不需与他打什么交道的。那谢云若,也就是个好看点的锦绣囊袋,不值当你多在意的。”

    “不过,”苏枕轻轻一笑,背过手去,温柔俊秀的面容里莫名带了丝傲临天下的气势,意味深长地暗示庄秉了一句,“那沈家小姐,也不是你需要多留心的。”

    “我们与她,也打不了什么太多的交道。”

    苏枕的语调了存了些许引诱与暧昧的暗示,可惜庄秉一心念着谢阔两辈子下场时间的不同,无心去理会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言行。——或者换句话说,比起六年后隐忍能藏的苏美人,此时的苏幼安,再是端着骄矜自许,在庄秉面前,也显得太轻浮浅薄了。

    一眼都能看到底的那种浅薄。

    庄秉自然明白,苏枕是在近乎明示地告诉自己:他是不会真的娶沈嘉善的。

    但是……那又与她庄秉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我们”,再是口口声声地道千万句“我们”,庄秉也终究与他“们”不到一起去。

    比起琢磨苏枕的这点小心思,洛阳城里谢阔反常地提前下场,反倒更吸引了庄秉去探究思考的心神。

    尤其是五日后,三房顶梁柱三少爷苏驰的死讯传来,庄秉翻了翻黄历,觉得距自己离开苏州、动身去洛阳的日子差的更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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