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缨个子高,坐在圈椅上,修长的腿微微翘着,鞋尖从裙底微微露出。她不爱穿裙装,因为觉得过于累赘,不方便动作。但真穿上了,她也不觉得自己难看。
她的裙摆是月白色的,上头勾了几朵金莲,裙摆一动,就能瞧见灿灿的金色。鞋子是湖绿色缎面,绣了葡萄纹,鞋尖还缀着小小的东珠,脚微动,东珠轻颤,引人注目。
她低头喝茶,青丝微垂,拂过茶盏。她撩了把头发,露出白玉似的耳垂,而后抬起头,嘴唇微抿。
从前在原先不语阁里伺候的丫鬟们,不是早就成了祝氏的人,就是到了年纪配了家中仆从。圣旨召她回京,虽有冯奚言求来的原因,但祝氏压根没有专门留人出来伺候她。
现在不语阁里的丫鬟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再小一些的与冯昭一般年纪。
甚至还有更小的。
冯缨从来不对着她们发脾气。
所以,她们看着冯缨,一开始还没察觉出什么,只当一贯爱欺负人的十公子终于吃到了教训,站在院子一角你看我我看你痴痴的笑,很快有聪明的止住了她们的笑。
冯缨神情严肃,眸光凌厉。
她还没说话,冯昭已经浑身发颤,两个拳头紧紧握着,硬着头皮:“看什么看!”
冯缨扫他一眼:“你说错了话,我没打你没骂你,怎么还不能看你了?”
冯昭虽然是卫姨娘所出,但从小养在祝氏的膝下,在有冯凌前,他是家里最受宠的。祝氏疼爱他,比疼爱冯澈更甚。
他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就是不能!母亲说了,家里以后得听我和哥哥的,谁也越不过我们!我不喜欢你,你就不能看我!”
冯缨眼帘微抬。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已经听话地被碧光带到了院子外。那个奶婆子想说话,被绿苔拉了出去。
冯缨站起身,唇角含笑走到冯昭面前:“冯昭。”她连名带姓的喊,“我可以死在河西,也不怕死在那里。但如果要死,死之前有些事,我总是要讨回来的。”
冯昭僵了片刻,哼一声道:“你要讨回来什么?你现在就离开家,等我长大了,我把你要的东西给你送去!”
冯缨摇头:“你送不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你送不了的。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靠谁起来的?”
冯昭张嘴想说“是我爹”,冯缨直接堵住了他的话:“不是爹。是天子和盛家。”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
冯缨比冯昭高上许多,必须低头才能看见他。冯昭到底年纪小,气弱,没说两句话,脸上已经露出了难堪:“我爹是伯爷!他才不需要靠别人!”
“爹从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推官,如果不是因为凑巧救了陛下,得了一个爵位,如何娶得了我娘?我娘是将门之女,本可以嫁给世族勋贵,出嫁那日,十里红妆。”
“靠着我娘的嫁妆,冯家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爹也慢慢官至知府。很可惜,我娘没了,爹的官也没了。”
冯昭怒目圆睁:“才不是!爹丢了官,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爹看上了外头一个良家子,人姑娘不肯给人做妾,一心只想嫁给心上人。母亲贤良地去了人家家里,花钱逼着人被退亲,然后大摇大摆地要把人姑娘抬进家里。结果进门那天轿子在侧门磕着,人直接滚到地上,大伙这才发现,那姑娘早就在上轿的时候就用把剪子把自己捅死了。”
冯荔从梅姨娘身后探出头来,说完话,又赶忙躲了回去。
冯缨笑了:“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桩人命官司。逼死一个本可以不死,还能嫁给两情相悦的心上人的姑娘,难怪冯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爵位。”
“明明还有大哥!大哥是翰林图画院待诏!”
“我说过了。”冯缨幽幽道,“你大哥叫冯泽,冯澈是你三哥。”
“反正、反正……”冯昭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
冯缨摊手:“反正什么?爹没了官职,身上只剩下一个伯爷的虚衔。等你长大,爹兴许……嗯,这个爵位不会承袭给你们,所以那时候你能还我什么?”
冯昭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梗着脖子吼:“反正都是你的错!”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冯缨气极反笑:“我有什么错?我不肯随随便便嫁人是错了?我帮了常年受欺负的人也是错了?”
冯昭哑口无言。
他年纪虽然不大,可也晓得道理。祝氏是不教他那么多的,爹也不教,乡下的祖父祖母更不会懂什么道理。他知道的很多事,都是三哥教的。
三哥说过,归根究底做错的人是爹。这么怕四姐五姐婚事生变,就该早些记起远在河西的大哥二姐。
“可是四姐要被人退亲了。”冯昭扁着嘴,“外面都在说你,还说咱们家的姐姐们都……都不好。四姐要被人退亲了,五姐也开始害怕……”
“昭儿!”
冯昭的话被院子外传来的尖叫打断。
冯缨循声去看,冯奚言和祝氏一前一后快步走进院子。祝氏尖叫着扑过来抱住冯昭:“昭儿,你有没有挨打?疼不疼?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母亲!”
冯奚言扬手就要打:“他是你弟弟,你就这么欺负弟弟?”
冯缨避开,声音越来越冷:“我欺负他了?我是打他,还是骂他了?爹老当益壮,还能给我生弟弟,怎么现在就老眼昏花看不清人了。”
冯昭也喊:“二姐没欺负我!”
祝氏咳嗽一声,搂住冯昭:“昭儿,好孩子,你不需要撒谎的。你二姐姐性子急,又用惯了刀枪,可能哪里碰着你了,你可别生她的气。”
冯昭古怪地看她:“可是,二姐真没欺负我……”
冯缨不由失笑,挑眉看向急恼的夫妻俩。
冯奚言脸色难看,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祝氏却是个聪明的,反应极快:“那、那许是奶婆子太心急了,误会了你二姐姐。”
她说着,扭过头呵斥奶婆子。
奶婆子低头,不敢吭声。
祝氏做得这一场戏,瞧着是给了冯奚言一个台阶下。冯奚言咳嗽两声:“既然是误会,那最好不过。你做姐姐的,哪怕弟弟说错了话,也不能欺负他。”
冯缨“哦”了一声。
冯奚言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祝氏忙伸手拦了一下,笑道:“缨娘,你也别怪你爹。咱们家如今被人指指点点的,你爹心里也不痛快。”
冯缨轻轻嗯一声:“所以,四妹被退亲了?”
“你想要她被退亲不成!”冯奚言吼道,“你自己不肯嫁,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嫌丢人,还害得妹妹要被人退亲,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冯缨喝了一口茶,道:“我有什么好丢脸的。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嫁人,难道爹从前不知道?”
“似乎对爹而言,只有家里弟弟妹妹们这些个儿女?”
冯奚言听她这样说,不乐意地皱了皱眉:“你胡说什么?你们兄妹俩远在河西,又只听你们舅舅的话,难道我还管得了你们俩不成!”
说完,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无知小儿,怎么就不明白,你的名声坏了,家里的妹妹们也会跟着受到影响。”
冯缨没有任何反应。
冯奚言有些恼怒:“我说了这么多,你连个关心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冯缨从善如流:“爹想要我做什么?”
这语气风轻云淡到好像只是问冯奚言“想要喝什么茶”。
“宫里送了信来,过几日陛下要去西郊狩猎,皇后特意邀你一同过去。”冯奚言道,“你记得到时候带你四妹妹和五妹妹一块去。”
冯缨嗤笑:“行啊。”
冯缨随口答应,冯奚言和祝氏见她不问原由,只当她是心知肚明的,当下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们哪里像是为了给冯昭撑腰来的,分明是得知了陛下要秋猎的消息,想找个借口让她带冯凝冯蔻一道去。
大约也是想顺便让姐妹俩能结识哪家的公子,免得亲事被退之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家。
夫妻俩前脚才走,冯荔又从梅姨娘身后跳了出来:“二姐姐真要带她们去秋猎?”
“想去吗?”冯缨笑问。
“能去吗?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带两个是带,带三个就不是带了?”
她说这话,已然是愿意带上冯荔的。
梅姨娘满脸欢喜:“二姑娘,我也不求七丫头能嫁什么高门大户,让她能跟着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母女俩又欢欢喜喜地在不语阁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到了用膳的时辰,这才要回自家院子。
冯缨送她们到院外,梅姨娘忽然转过身来,低声道:“秋猎这种事,刀剑无眼,二姑娘可要千万小心。”
说完她左右看看,小声说,“到时候还得当心四姑娘和五姑娘。”
冯缨眨眨眼,就听梅姨娘“呸”了一声。
“祝素婉养的两个女儿是什么脾气,我清楚得很。外头想退这门亲,又不只是因为你做的那些个事儿。”
“这平京城里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分不出好歹。你且当心些,别叫那两个害人精害了你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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