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七八次。
白鹤每次都按不对,明明按照喜鹊教的做了,按住屏幕往下一划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是响。
白鹤还在和肉身磨合,刺破过手指,撞伤过膝盖,不过是痛,痛楚与她而言是新鲜的,可以类比捱天罚遭雷劈,但后者是痛苦,雷霆万钧的痛苦,和疼是两回事。
睡不醒又是另一回事。
白鹤说不清睡眠到底是什么,白鹤宁肯日日撞小脚趾,也不想再遭这份罪。她也想过,不睡便好了,反正睡眠无甚趣味,可肉身不争气,还没坚持到午夜便栽在床上了。
她翻了个身,将被子大半压在一条腿下,另一条腿骑上去。这个动作倒是行云流水,似乎是身体原主的习惯。
最后是喜鹊把门踹开,伸手探进她枕头下摸出手机,长指甲在屏幕上啪啪地敲。
“我四点才睡,你想吵死我?起不来就别订那么早的闹钟啊!”喜鹊骂她。
白鹤平静地回答,“是你让我早起喝美食的。”
她尽量让语气听着像是醒了,眼睛却是闭着的,喜鹊早猜出她敷衍过后还想接着睡,一巴掌打在头上,嗡地一下,白鹤这才真的清醒了。
“美食你个猪八戒,就知道吃!我说的是美式!让你早点起来喝咖啡跑步消消肿!”
白鹤上学堂的时候用过一本词典,是夫子为了纠正她乱说话,单独编纂的,隔几日便添几行新词条,兴起又随手涂掉一些,写得乱糟糟,但她看得兴致勃勃,歇后语越用越胡来,夫子气得把它给撕了。
其实不用这样麻烦,把她踢到凡间就好了,她学得很快的,甚至确信,好多东西恐怕夫子也没她了解得多,夫子会知道什么是美式咖啡吗?他连称呼都改不过来,时代变了,早就该让学生们喊他老师了,他就是改不过来。
白鹤比上学时候虚心了,挨喜鹊打也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心中一片明澈,是天雷劈过才有的宁静。
反正时日无多,来者不拒,疼是新奇,困倦是新奇,美式咖啡也是新奇。
能和喜鹊共处一室也是新奇。
喜鹊是白鹤和阿丙的大师姐,某年考核的头名,聪明得不得了,旁人都觉得她即便不算夫子的得意门生,也很拿得出手,夫子总笑着不说话。
谁想得到呢,因缘际会,本应魂飞魄散的白鹤竟有了与传说中大师姐共事的荣幸。
更想不到大师姐这么他娘的烦人。
喜鹊还在打她,辫子睡歪了,发质硬,直翘上天,真有几分像喜鹊的长尾巴。
“你会想起夫子吗?”
白鹤问,想挡住喜鹊的手,慢了半拍,这次挨了个耳光。
她没什么反应,但是喜鹊脸红了,神色尴尬。看白鹤懵懂,喜鹊愤然解释,“我想打你的头,但你挡我,一偏才打到脸上的。打头是亲昵,打脸就不好了,第一你别怪我,第二你应该怪我,第三,以后别人要是这么打你,你得打回去,别跟个傻子似的。”
“我学到了。”白鹤点头。
喜鹊还要嘱咐,白鹤打断她,“我学东西不慢,学到了就是学到了,你不用重复好几遍。要是不信,隔一会儿你趁我不备再打我脸一下,试试我是不是真的学会了,不就好了?”
喜鹊难得哑火。
白鹤还没忘,重新问,“呆在这里久了,你还会想起夫子吗?”
喜鹊目光狐疑,白鹤解释,“我昨天做了个梦。应该是梦吧,就是看见了一些自己做过的事,断断续续的。我第一次做,不确定。”
“和你记得的一模一样?”
“是。”
“那就不是梦,”喜鹊断言,“梦不诚实的。”
是了,白鹤也知道的,轮回道上的人一进大门,张口便是,我是不是做梦?谁也不信自己真死了。
“怎么,”喜鹊把遮光窗帘一把拉开,“你想起什么了?”
白鹤沉默片刻,撒谎,“想起夫子了。”
脸上突然一凉,像阵风,片刻后又变得滚烫。
喜鹊给了她一耳光。
好久好久之后,喜鹊才笑了,僵硬得宛如座钟弹出的报时鸟,说,哈哈,还敢说你学东西快,没想到吧?
白鹤摸摸脸,低头说,唔。
她知道喜鹊是真想打她,但她没揭穿。
喜鹊口若悬河地教她如何做人,总是教得不像,不说话的时候,倒教会了她很多。
喜鹊笑嘻嘻地话锋一转,说理解白鹤疲乏,抱怨肉身是大麻烦。
她指着自己的嘴巴,“起床时候有口臭,臭死了,真是臭皮囊。我不睡了,你也赶紧起来。”
“你昨晚不是说可能不回来了吗?”
“现在不是回来了么。”
白鹤听得出她在搪塞。喜鹊是白鹤与外界连通的唯一渠道,却很少和白鹤细说她被委派来的这三年都做过什么,此刻又正在做什么,究竟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白鹤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先给你叫美式,然后去洗澡,我会留你的电话,你注意门铃,外送员来了给他开电子门——电子门的换开锁方法了,要先按对讲再按监控最后按解锁,你记得吧?不要再看着外送员发呆了,他只是来送外卖的,不是来抓你的。”
白鹤点头。
“不要跟外送员废话,他如果打来跟你商量提前点击送达,你就答应他。我以前和外送员争,没有好下场,最后只能花钱搬家平事。”
“为什么?”
喜鹊本来要解释,想想又吞回去,“你留着精力记点有用的事吧,你又不是来过日子的。”
“但我判断不了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白鹤冷静地与她商量,“不明白的我还是会当场问你,你自己判断哪些应该说。但是,如果你没什么计划,不如随缘,遇到什么就教什么,毕竟天机难测。”
喜鹊的脸色冷下来,白鹤语气还是淡淡,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她暴增的气势,继续说。
“你觉得无用的未必完全无用,如果我见到南海之后无话可说,至少可以和他聊外送员,说不定他因此爱上我。”
“有道理,”喜鹊阴笑,“你跟他聊外送员好坏坏哦人家好怕怕的时候,别忘了把胸堆他胳膊上。”
喜鹊摔上了洗手间的门。
无奈她太爱讲话,忍不住又隔着门喊,“别南海南海的,他这一世有名字,你打算晚上也喊他南海吗?”
你也没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啊。白鹤叹气。
电子铃响了,白鹤按步骤点对讲机,门还是没开,外送员心急,把电话打了来,白鹤见洗手间里已经传来淋浴的声音,于是告诉对方,我下楼去拿。
她不是第一次走出房门,却是第一次独自走出去。喜鹊从没限制她的自由,是白鹤自己选择呆在家里的,家里能学的东西已经让她目不暇接,有时候坐在电视机前十几个小时,若非肉身吃不消,她可以不眠不休。
她站在电梯里才发觉脚底凉,外送员催促的电话又打来,她决定不折返回去穿鞋了。电梯停在12楼,门扉向两侧拉开,一个戴黑色口罩的男生迈步要进来,看见白鹤,呆住了,脚就悬在半空,直到电梯门又合上。
一楼。她走到门口,按大门左侧的开锁钮,外送立刻推门进来,步履匆匆,眼睛紧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那小铁块叮叮叮响个不停。他头也不抬地将两个纸袋递向白鹤,“您好,跑腿代买,您的咖啡,取件码麻烦告诉我一下?”
“什么?”
“取件码,刚才您收到短信了吧,四位取件码。”
白鹤将属于自己的那只小铁块举到面前,屏幕亮起,面部解锁接连失败,这狗东西又不认她了。
“找到了吗,取件码——”外送员终于将目光从手机投向白鹤光着的脚,然后迅速上移看脸,飘飘忽忽地下落,落在胸口。
“你等一下,别急。”白鹤手动解锁。
“不急,姐,慢慢来,不急。”
白鹤走回电梯间,还没按,面前的门就开了,又是那个戴口罩的男生。白鹤见他犹犹豫豫,干脆自己先进门,男生立刻噌地窜出去,鞋底在大理石地面打滑,跑得仿佛昨天她在电视上看的卡通片。
家门是指纹锁,白鹤进门时正遇上喜鹊热气腾腾地从洗手间出来,喜鹊盯着她,忽然暴起,捞起茶几上的杂志劈头盖脸地砸,把她追得满客厅跑。
“你是傻逼吗!!!谁让你出门的!!!谁让你穿成这样就出门的!!!”
白鹤逃跑时脚心踏在一本遗落在地的言情小说书脊上,硌得她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蜷成煮熟的虾子,眼泪唰地涌出来。
好疼。前几日她膝盖撞在茶几桌角,都撞破了,现在还青紫,也没这样疼。白鹤揉着脚心,感觉手指肚和脚底之间有一层细细的、令人不快的尘土,是在楼道电梯里光脚走了一圈踩脏的,她以前触感没这样敏锐。
白鹤任喜鹊骂,耳朵听着,眼睛紧盯阳光下飘忽的浮尘,视力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
跑步时一滴汗从耳后慢慢滑向锁骨,痒;
咖啡杯和隔热套都是纸做的,摸起来却不一样;
她一直以为做人不过如此,今天才知道,此前她觉醒的只有味觉,难怪那么能吃。口腹之欲就能令她不加节制,若是全部感官欲望一齐涌上来,她有定力抵挡吗?
喜鹊请来的化妆师将白毛巾铺满桌面,百十来号物件陈列在上面,她正待打量,化妆师说,闭眼。
细细的毛刷在她眼皮上扫过,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纤微的快感在脑海深处跳动,毕毕剥剥地响,麻酥酥的。
“睁眼。”
化妆师观察眼影是否对称,白鹤也定睛端详镜中的皮囊,第一次将自己看仔细。
人真喜欢把自己盖住,脸上要用这么多粉盖,胸前两个尖尖也要盖,唉。
化妆师走了,喜鹊才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
“这是今晚你会见到的几个人,你能上网,自己查吧。——有疑问?”
白鹤点头,“这里面哪个是南海?你直接告诉我南海一个人的名字就好了。”
喜鹊面无表情,“我自己来了三年,还有比我来得更早的,我们谁都没完成任务,你觉得是为什么?”
白鹤愣住了。
“你们连人都没找到?”
喜鹊涨红了脸,冷笑,不阴不阳地回答,“都指望你了,我教你那么多,你也好好给我上一课咯。”
白鹤不愿与她争。她虽是这次来凡间才认识喜鹊,但师姐的做派,她有所耳闻。
阿丙曾经告诉她,他偷听到喜鹊工作不顺,跑回来和夫子哭诉,夫子叹气道,你向来聪明外显,盼着人夸你,什么时候不盼了,什么时候才能踏上你想要的大前程。
连这番敲打在阿丙听来都是羡慕的,夫子好歹还随口骂过白鹤乱用人间俗语,除此之外,对阿丙连个眼神都吝啬。阿丙想不通。
“阿丙啊,你想左了,”白鹤实实在在地纠正他,“我爱说歇后语,大师姐爱赞美,这些都是毛病,所以要纠正。夫子不说你,就是觉得你很好。”
“那些如何算是毛病?”阿丙困惑。
“当然算,”白鹤不懂装懂,“无论是话本里的上古神仙,还是前阵子号召我们学习的先进代表,哪个不是无欲无求的?上次来探望夫子的三位上仙你还记得么,你分得清他们么?”
分不清。阿丙摇头。
“分不清就对了,灵台清净,清净就是什么都没有,若是你、我、阿甲阿乙阿丁和狐狸有朝一日全都一个样,连夫子都分不清了,才是大修为大境界。”
阿丙信服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鹤,你是不是又在蒙我?”
不知道阿丙现在在做什么呢?白鹤想。
她心不在焉地将纸片上的名字一个个输入手机,忽然愣住了。
有张照片很眼熟。第三个名字的主人,长着一双面善的眼睛。
是电梯里戴口罩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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