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桐的花期

小说:白鹤报仇 作者:八月长安
    “小伙子?”

    “官人?”

    “……同志?”

    “到底应该喊啥……”

    “先生!”

    “难道是小姐?”

    “服、服务员!”

    白鹤这才回神,明白过来,刚刚那十几个称呼,都是在喊她。

    猩红的天光之下,望不到头的队伍在山路上蜿蜒盘旋,队中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拼命朝她招手。看到白鹤走近,妇人一脸得色,对前后两位同伴笑道,“等着瞧,死了我也不让那小狐狸精好过!”

    “狐狸精”令白鹤困惑。凡人为什么推崇狐狸呢,明明尖嘴猴腮的?她曾经倒是有个熟人,对着画卷上的狐狸修炼,好不容易修出狐狸形状,同窗皆大惊失色——原来真正的狐狸这般丑陋,远没有<聊斋>写得诱人。

    而且是个结巴。夫子点他念课文,他扔下书,桀桀叫着往洞里钻,没少给狐狸抹黑。

    狐狸精究竟哪里迷人啊?

    白鹤已然预料到妇人要说个怎样的故事了,人世间颠来倒去就那些事。

    前路茫茫,魂灵们难免心怀忧怖,人口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上面的神仙总说要建个新场所来容纳转世的灵魂,说了三十多年也没建出来,事情越堆越多,副队长有时候愁得骨头架子咔咔响,跟白鹤牢骚:谁都不理他,想反映点问题,上面总说,忙着建北站呢,忙着建东站呢,忙着建西站呢——就是没有一个神仙愿意管管老站的这些人。

    魂灵们等待时间愈长就愈慌,慌就毛手毛脚,要不是白鹤穿着一身白骨,早晚被它们揪秃了毛。

    她顺势听了不少人间的故事:打仗了,平息了,又打仗了……魂灵们的发型衣着逐日改变,白鹤来得晚,听前辈说,队伍最臃肿的时期,山顶的还扎着金钱鼠尾,山下的已披头散发。

    还是人间热闹啊,副队长感慨,那么短的命,那么能折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改天换日。凡人不凡。

    那时的白鹤比现在活泼。她好不容易从学堂毕业,被分配到此处轮岗,看什么都新鲜,新鲜了一阵子就疲倦了,没想到就这么被上头的神仙遗忘了,一个鬼兵队交通协管就做了几十年,实在麻木了,无法再对人间的事生出半点兴趣来。

    她就用这张麻木的脸望着队伍中嚣张生事的妇人。

    “服务员,”妇人以为最终是靠这个称呼唤醒了白鹤,于是叫个没完,“服务员,你来,你来!”

    妇人示意白鹤再靠近点,一把抓住她嶙峋的腕子,将一叠冥币塞进她手中。

    才死了多久,就收到冥币了?

    看来生前是个令人挂念的人,怎么死了却这么吵。

    妇人拉着左右两个同伴,“旁边这俩妹妹已经跟我义结金兰了,不算外人,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这钱你先收着。我想劳动你帮我找个人,跟我一块儿死的,估计就在这队伍前后,远不了!”

    笃定在队伍前后,远不了,显然是一起死的,谁搞死的谁就不一定了,白鹤一想便知。她魂不守舍地将冥币塞回到妇人手里,抬头看看遥不见首的队伍,估量了一下。

    “帮不了你。不出三天你就能排到了,到时候前尘往事两两相忘,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我劝你别给大家找不痛快了。”

    妇人尴尬,“什么意思?我刚听人家说,现在不时兴喝孟婆汤了。”

    “对,不喝了,孟婆汤是以前的老方子了,效率低,要还是一碗一碗地分,三年都排不到你,谁想到你们这么能生,队伍越来越长了。”

    白鹤看着远方蒸腾的紫气,“仙术一直在进步,你们会被放进太一鼎里离心甩干后蒸馏。”

    三个女人听清了,脸白得像鬼。

    也对,白鹤想,在凡人的概念里,她们本就是鬼。

    “别怕,你们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白鹤指指她们的皮肉,“虽然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貌,但这只是灵体,形式罢了。太一鼎会祛除记忆,将魂灵杂质蒸馏干净,混合相容再分配成差不多等量大小,重新投回去,六道轮回,是人是狗不一定。届时你不是你,她也不是她,就别费心找了,恩怨情仇没什么好计较。”

    这回是前前后后好些人都一起惊呼。

    白鹤困惑。就在她们的身后,山壁上刻满《1988戊辰版轮回路线导引及注意事项》,中英双语,全彩配图。

    还是她领着编撰的。

    戊辰年初春,副队长找到她说,你的同窗称赞你文章写得好,把这说明书写了吧,让他们自己看,省得他们排队时候老找我叨叨,叨叨得我脑仁疼。

    白鹤抬头看着副队长,从头骨看到肋骨缝。

    你有脑仁吗?

    你是个骷髅啊!

    他们鬼兵队全体制服都是骷髅。漫漫投胎路,每隔几十丈,就杵着一个和白鹤一样长相的骷髅兵,自打他们在地府入职,魂魄便不得不舍弃自己原本修成的形态,被塞进相似的鬼兵躯壳里,长相一样丑,身材也是均码,只是背心上编号不同。

    上面的神仙说这样有震慑和警示作用,尘缘了却,让轮回道上的人看看,连管束他们的鬼兵都是一堆白骨,凡人就彻底断了“生死人、肉白骨”这等妄想吧。

    她没多嘴,老老实实地写了,副队长觉得不错,又让她帮阴律司写了一整套宣讲流程,这样生魂一入轮回山道,就可以当场参加Orientation,明白自己是什么、要去哪儿、做什么,从此省去焦灼烦恼,安静排队,闭嘴投胎。

    但显然,面前的几位大姐听也没听,看也没看。

    中年妇人仍不放弃:“我路上听人说啊,到了这儿不一定都要投胎的,我又没做啥坏事,凭什么就做人做狗不一定?我不入畜生道!我想投个仙胎,就跟你一样,留在天上工作,下辈子不做人了,做人累啊。”

    “就是,就是,”她的临时金兰小姐妹帮腔,“万一投到没钱的人家,或者投胎到什么非洲、南美洲啊……那些打仗的地儿,一辈子得多苦啊,还不如不遭这个罪,咱们投仙胎。”

    挺有想法的,但也不是新鲜的想法了。白鹤在这里守着的几年间,听过许多成仙的愿望,甚至有几个人就是为了成仙而乱吃丹药把自己给毒死的。

    就算她们想投仙胎,也得先通过太一鼎,“不想遭罪”的想法甚至都会被蒸发掉,所谓的三魂七魄不知道要被绞成多少份,零零碎碎的分给不同的新魂,有的去大富之家享尽荣华,有的成了杀人犯儿子背负原罪,赤条条回人间做婴儿,什么都不知道,饿了哭,吃了笑,有的赢,有的输,就是这样。

    白鹤在学堂就稍微了解些,被派到鬼兵队,又了解更多,但究其根本,也不很明白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更不清楚这些死都死了的人在执拗些什么,夫子骂他们这期学堂所有同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糊涂。

    “你见过长我这样的仙胎吗?”白鹤懒得解释,伸出枯爪,指了指自己眼窝深陷的骷髅头,“投仙胎?咸吃萝卜淡操心。”

    中年妇人勃然大怒,“你什么服务态度啊?!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你!你他妈的!”

    显然“咸吃萝卜淡操心”攻击性过强,这女的一听就疯了。白鹤原以为这话很温柔的。

    妇人双手抓住白鹤左右二三节肋骨,大力摇晃,晃得她几乎散架子,一身骨头咔啦咔啦,忽然就忆起,夫子以前劝过她的——人心很微妙,语言无法描摹其万分之一,所以不懂的话不要乱讲,半瓶水不要乱晃。

    夫子定是很了解凡间,他用半瓶水解释咸吃萝卜,可白鹤连半瓶水为什么晃都不知道,难怪一直懵懂,甚至还在心里默默盘算,萝卜好吃吗,怎么吃?

    一个灵魂想同另一个灵魂对话,不是关心就够了,也不是真诚就够了,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白鹤被晃得脊柱都要断了,她想,这娘们生前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现在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两句话,应该是用对了吧?

    可惜夫子不会再理她。

    她感到一种情绪。几乎是第一次有了情绪。

    是恐惧。肋骨间隙空荡荡的,但她能感到什么东西奇奇怪怪地在里面跳,越来越快。

    夫子说,活物皆是蠢物,不知何为灵,何为魄,于是有了心跳声,让蠢物也知道崇生畏死。

    她是蠢物吗,到底做了多少蠢事,一只骷髅怎么有了心跳?

    正在这时,地面颤动,隆隆声大作,黑云压境朝着山下滚滚而来,轮回的队伍议论纷纷,亡魂们一脸惊恐靠向里侧,贴紧了山体动弹不得。

    妇人终于松了手,声音颤抖地对旁边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喘气儿困难?肯定是仙气儿压的!”

    白鹤静静等待着。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不慌了,之前那些烦闷与惶恐烟消云散,她心中一片明澈,好像突然就悟了。

    鬼兵队气势如虹。远远地,白鹤竟能分辨出第一排最右边那个是阿丙。明明他们长得都一样。

    白鹤欣慰,一百多年的交情了,正好道个别。

    领头的骷髅兵冲上来将原地静立毫无反抗之意的白鹤狠狠摁在地上,咔吧一声压断了她的两根肋骨。妇人欢喜地叫起来,“看看人家这办事效率!各位领导啊,我刚投诉完,你们这个服务员态度差的咧!……”

    白鹤没有听完后面的话,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魂魄渐渐冻结成冰。她没有死过,曾经一直好奇,传闻说人死前最后一瞬间的念头必是一生最念念不忘的,没想到她自己的念念不忘,竟是这个画面。

    忘川彼岸桃花开败了,樱花也开败了,大片大片绚烂繁华的都开败了,只剩下几丛海桐,很香,小白花藏在叶子里,是她心中隐约的欢喜。

    南海站在忘川边,衣袂翩翩。他回过头对她笑。

    “我是不和其他值守的鬼兵聊天的,除了你。”

    “但我们明明长得都一样,你怎么分辨是我还是别人?”她问。

    “能分辨得出来。”他敲她的脑壳。

    “就算都是一样的骷髅头,你的眼窝,也比人家的大。”

    他又笑,笑得真好看,晃花了她的眼,视野里只剩下海桐花般星星点点的白。

    白鹤惊醒。是梦么。

    她坐起,摸摸后脖颈,细细密密的,是冷汗。

    不只有了心跳呢。夫子绝对想不到,她竟真的来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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