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尧调了医院的监控录像,再请朋友查了林襄的身份证登记动向,最后摸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往常这个时候,林二放暑假该回碧溪了,而眼下他正在回程的巴士上。
碧溪距离宁北不远,两三个小时车程便能到。霍家老宅便在碧溪和宁北之间。
霍司容让闻尧留在宁北照顾林砚,然后开上一辆低调便宜的黑色奥迪R8,只身风驰电掣赶往碧溪抓人。
彼时林襄回了他们家住的老旧筒子楼,手里没带什么行李,就两本书抱着。
林母远远瞅见他,激动得红光满面,跑下楼来笑着帮林襄拿书。
林母四十五岁往上,看着却像五六十的人,林父去世后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几乎同时压垮她的身体和容貌,年轻时漂亮的美人早已消磨在时光的风沙中。
她两鬓灰白,枯瘦的腰微微佝偻,挽着林襄胳膊时更像攀在儿子身上。
左邻右舍相互熟识,都是热心肠的人,纷纷向林襄打招呼:“大学生回来啦!”
林襄便一一笑着回礼,神情模样姿态与他离开碧溪前别无二致,总像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小白脸。
于是路过的家长看一眼自家抱着手游跺脚的小崽子,不约而同期望道:“你林二哥小时比你还匪气,看看人家现在,学习好着呢,哎,你要是像人家也好啊!”
林襄听见了,笑而不语,于是隔壁家的小崽子更加崇拜他:这才是高人,宠辱不惊!
林母听到人家夸自己儿子,腰背都挺直了,身心舒畅,爬起楼来更带劲,一连念叨着“老二瘦了”,拉着林襄回了他们家。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器物,家用电器倒是一应俱全,是那年霍司容来这儿的时候补齐的。
厨房里走出个中年妇女,胖胖的身子,露在外的皮肤很白,见人都带三分笑,干起家务手脚极为利索麻利,林襄叫她“何姨”。
何姨也是霍司容请的家政,在他们家照顾林母,一晃也有两年了。
“何姨!”林襄打招呼道,何姨端了备好的凉开水,眉眼弯弯地,笑成了眯缝眼:“林二放暑假啦?放多久?”
“四十多天,下个月底开学,何姨煮啥呢?真香。”林襄朝厨房探了脑袋打量,何姨笑呵呵地糗他:“净想着吃呢。炖了鸡汤,蓉姐早两天就念叨着等你回来,天天煮好吃的!”
“凭何姨的手艺,煮啥都好吃。”林襄挤眉弄眼地夸赞,何姨摆手:“就你会说话,成,我去厨房看着,你陪陪蓉姐。”
林母拉着儿子的手,像算命的瞎子先生摸骨,细细致致地通过骨头与皮肉间的厚薄,判断儿子出门在外是否吃饱穿暖。
“瘦了,哎,真瘦了,皮包骨头了都!”林母责怪他:“你在外边都怎么过的日子?”
林襄乖巧地低声回答:“没,就是期末比较忙,可能少吃了两顿饭?”
林母本意怀疑林襄出门在外,为了节省钱刻意饿着自己,又听他说期末学业繁忙,顿时一股嗔怪全软化为疼惜,拉着林襄不肯撒手,心疼地说:“学习嘛,过得去就行了,又不要你做大富大贵的人,你过得开心,妈便觉着顶好。”
林襄心头泛酸,看着日渐老去的林母,沉默半天,没发出半个音节。
他思考许久,决定暂且不将林砚的事告知林妈,虽然林砚和林母已有数年未见,但林母时常念叨老大,记挂他在外讨不讨得好。
反正霍司容肯定有办法治好林砚,林襄不想苍老的林母为之瞎操心。
林母拉着林襄进了他的小房间,一老一少并肩坐在床沿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涩味。
林襄抬眼环顾四周,当初就在这间狭窄拥挤的破屋子,他看上了霍司容。
“老二,你和那位霍、霍先生,他对你咋样啊?”林母犹犹豫豫地问。
林襄陡然一惊,他和霍司容的关系,林母还不知道,他也不敢说。这会儿林母骤然提及,林襄的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他干涩地回答:“还好,还行,他挺好的。”
“哦……”林母点了点头:“他帮了咱们家那么多忙,你以后要回报人家。”
“嗯。”
提起霍司容,母子两似乎同时生出感叹,竟不约而同地静默起来。
过了许久,林襄握紧林妈的手,指腹摩挲干皱的皮肤,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老实交代道:“妈,我和霍、霍先生,打算结婚,申婚书通过了。”
林母一时片刻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和霍司容,可能要结婚了。”林襄颤抖着重复。
陈蓉的表情一瞬间变了,如遭雷劈,泛黄起皱的脸上崩出无数裂痕,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分崩离析,任她年轻时有多么精明能干,也想不到四十多岁的自己,正面临着儿子对自己一生的、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决定。
陈蓉猛一下站起身,林襄伸手去拉她:“妈!”
陈蓉一把挥开他的手,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男人,他大了你整整十三岁,林襄,别跟妈说你是认真的!”
林襄只能沉默,他无言以对。
无论霍司容多么有名,钱财不缺,衣食富足,在普通人眼里,也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老林家高攀不起。
更何况,尽管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在因循守旧的老一辈眼中,两个男人结婚,无异于怪胎变|态,林妈虽然思想开明,但这种事真正落到自家人身上,她想不通。
而霍司容的年龄还大了林襄一轮不止。
陈蓉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人,怎么能在一起,还结婚?!
真结婚了,就是旁人闲话时的唾沫,一人一嘴,也能把他林二淹没!
“妈,我确实,很喜欢他。”林襄皱紧眉头,陈蓉颤巍巍地立着,眼圈泛红:“你喜欢个男人?妈白养了你!”
“对不起。”林襄抹了把眼睛,从床上站起来,面朝立都立不稳的陈蓉,缓缓跪下身,耷拉肩头,脑袋低垂,咬着牙重复:“对不起,妈。”
“别跟我说对不起!”陈蓉尖声惊叫:“你对不起的是!……”她顿时噤声,如果那位夫人得知自家小儿子变成如今这样,该何等责怪她。
这么多年,陈蓉早将林襄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和丈夫悉心照料两兄弟,视如己出,老林为给孩子卖一台游戏机,大冬天的打零工,走在结冰的马路上摔折了腿,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将活给人做完。
他们夫妻两尤其偏爱小的,林襄从小到大,几乎有求必应。
陈蓉就想着,林襄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地过,她也算对得起那位于她有救命之恩的夫人。
可是为什么,林襄偏偏要去和一个大他十三岁的男人结婚?!
陈蓉头晕目眩:“我的天啊!”
林襄只能沉默,平常巧舌如簧的一张嘴,这会儿却连个屁都放不出,就像失语,无数压抑的块垒堆叠于胸腔,让他无处可走、无路可退,时至如今,唯有硬着头皮恳请谅解。
陈蓉年轻时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猛烈的震惊过后,她立即采取了应对方法,比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她哽咽地劝阻:“老二,霍先生那身份,咱们高攀不起。再者,你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跟他结婚,他可能对你好吗?”
“他瞧不起咱们啊!”陈蓉字字泣血、发自肺腑道:“襄儿,他头回来咱们家,你也记得,他那眼神你看到了吗?看咱们跟瞅垃圾似的。襄儿,他帮咱们,是为了你哥哥,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啊?!”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锥,将冷硬如冰的心脏一点点敲碎,只余遍地狼藉的难堪和无奈。
原来连老妈都知道,霍司容是为了林砚。
连陈蓉都知道,霍司容怎么可能对他根本瞧不起的附赠品林襄好?林二在霍司容那儿,无非是林大的影子罢了。
陈蓉心疼他,又生气,绷不住眼泪,心软地哭出声:“你傻呀你?”
林襄每次和家人唱反调,就是赌着性子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怎么说唱念打,他自岿然不动。
陈蓉实在气的狠了,年轻时的刺儿头脾气上来,指着林襄,一只手不停哆嗦,愤怒地说:“林二,这事儿由不得你!要是你爸还在,不得打断你的腿!我告诉你,你和霍先生结婚,我不同意!”
就算为了那位善良的高贵夫人,就算为了疼爱孩子的老林,陈蓉决不允许林襄和霍司容结婚,否则百年后九泉之下,她无颜面对二位。
可林襄本就清瘦,那么沉默地跪着,让陈蓉于心何忍,她几欲伸手将林二扶起,终究咬着牙忍住,转身离开狭窄昏暗的小房间。
何姨安抚了林妈,推开门看见林襄,跟着林妈一起哭了,又不敢哭得太大声,轻轻地合上房门,背对陈蓉抹了把无言的泪。
霍司容到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央视八点档狗血肥皂剧才有的场景,他以前演过这种戏码,顿时有几分头疼,心道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
陈蓉没搭理他,何姨小心翼翼地招待了一杯茶:“霍先生。”
“林二呢?”霍司容开门见山地问,陈蓉后脑勺对他,显然对这个要和自己儿子结婚的男人心怀怨怼,何姨指了指旁边的小房间:“在里边……跪着呢。”
霍司容眉头皱紧,一把推开门,林襄的身形逆着光,挺得直直的脊背摇摇欲坠。
少年抬眼望向来人,发现是霍司容,无甚情绪地别开眼睛。
“不关您的事。”林襄说,霍司容上前将他抱起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傻了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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