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陈樱的人生哲学一直是佛系丧。
活着挺好,死了也不可惜。每天看上去都很忙碌,可所有的努力都是习惯和工作所迫,像无头苍蝇为了生活团团乱转。没有目标,也没有精神价值。
一个健康的、忙碌的废柴。
现在呢?
唯一赖以生存的才艺废了,没有工作,怀着孕,身体不太好。
她成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废柴之王。
“江源很后悔引狼入室,他对你……失望至极。”
一句话,一张死刑宣判书。
陈樱觉得自己可以麻利去死了。
她没有亲人,外婆在天上,妈妈丢下她跑了,父不详,亲戚以她为耻,年少时就不来往。
仅有一个真朋友,被她拖累得长辈大寿都要一趟趟跑医院。
还有江源……不,不会再有江源。
陈樱走下床,在窗边站了会儿。
初秋,风一吹,路上的参天大树哗啦啦掉叶子,满地都是。打开窗,凉风扑面而来,呼啸而过,扬起她的长发。
陈樱打了个喷嚏。
她不能跳楼,因为这个位置往下,路上的行人太多,掉下去砸到人,造孽。还有,对医院影响也不好。
外婆教她,做人要厚道。
所以,她准备打车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给人添麻烦。
主意定了。
也许因为真的很想一死了之,陈樱破天荒的果决,行动力满满,当即动手写遗书。
三年努力,财产不算多,但也不少。一半留给高小楠,一半留给江复生——以示对他无以言表的深切歉意。
这两位大概是世界上最不会缺钱的人。
于是,她又加上一句:如果继承人自愿放弃,捐给儿童福利院。
写完这行字,陈樱有点欣慰。
她这辈子活的太糟糕,临死到底还能留下一点美好的愿景。
*
江复生见完前来访问交流的代表团,想起今天是余家老太太,也就是高小楠的外婆的寿宴。
他交代贺振飞让人准备贺礼,本想亲自前往,晚上却还有一个和国外某分部的视频会议,走不开,只能请合适的人代为转交。
忙完这事,他启程回住处,准备会议事项。
天色将晚。
老杨在开车,贺振飞坐他旁边,低头翻资料。
老杨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江复生,问:“先生,会议结束后还出门吗?”
江复生闭着眼睛,眼底浮着浅浅一层青影。
他不是容易出黑眼圈的人,学生时代,连续熬夜两三天,看起来也和正常作息的人没太大差别。
最近却总是疲倦。
不是因为无休无止的工作,而是……医院那一抹苍白的影子。
因为那个人,他必须时刻对抗自己,对抗心底深处的贪婪和欲/望。长此以往,铁打的人也会心力交瘁。
江复生说:“你有事先回去,我自己开车。”
老杨推辞:“那怎么成。”
贺振飞抬头,看了看他,“你就听江总的,再不行,还有我。你老婆都病了两天了,早点回去陪她。”
老杨不好意思,“伤风感冒,多大点事。我是……”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大少爷。您气色不太好,我担心啊,老太太说您不能太累着自己。”
他在江家干了也有十多年了,这几天看着江复生,越看越放心不下,这会儿情急之下,连早该作废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江总行程不一直都这么忙么,也不是这两天才变动。”贺振飞咳嗽了下,故意压低声音,“……害相思病呢,牵肠挂肚的。”
老杨又叹气:“先生,您别怪我多话。太太这病,在家养比在哪儿都好,女人娇气,得哄着宠着。老公孩子热炕头,药到病除。”
这话贺振飞不敢接,只在心里苦笑。
老杨车是开的稳,这嘴可太乱来了,这不是直戳江总痛处吗?他倒是想哄想宠,就怕把人家吓到生无可恋啊。
突然,江复生沉声道:“停车。”
老杨看他脸色不对,忙道歉:“先生,我糊涂,我说错话了。”
江复生按着心口,面色沉沉。
……莫名心慌。
他抬眸,不容质疑:“回医院。”
老杨掉了个头,直奔城南。
贺振飞回头,“江总,怎么了?”
江复生眉心紧锁,“今晚会议推迟。”
窗外风景飞速倒退,两旁的街道和车辆模糊一片。
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孩,单薄的身躯,空洞的眼神,孤零零一个人,被世界遗弃。
陈樱。
*
太阳快落山了。
陈樱就地坐在医院天台上,抱着膝盖,望着浸染血色的天空。
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半小时前,陈樱谎称想下楼散步,顺便买东西,问张护士借了点钱——她的旧手机不在身边,新手机又没网,身边也没现金。
于是,遗书上又多了一行字。
——请高小楠代为偿还一百块钱。
一百,有去无回的单程价,够她打车到最近的废弃工厂。
陈樱揣着口袋里的钱,乘电梯下楼。
大门口,她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戴鸭舌帽,穿夹克衫,手里拎着一篮子时令水果,正在向医院的人打听:“我是陈樱表哥,她住院了,我带水果来看看她,你知道她在哪间病房吗?”
陈樱定在原地,手脚冰冷。
她不认识这个人,可她知道他是谁。
记者,狗仔,私家侦探……其中之一。
那人不停地四处张望,差一点就要看见她。
陈樱恐惧到无以复加,胸口闷的透不过气,就像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了,无处容身,无处可逃。
她全身颤抖,用尽全力才控制自己不尖叫出声。
空中下起无形的雨,阴沉沉的天,恶作剧般追赶她的少年少女……她跑了半辈子,最终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无尽噩梦。
陈樱拔腿就逃,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她进了电梯,按了最高层,手指都在颤抖。从电梯出来,又沿应急通道一路向上。
天台的门本该上了锁,也许是工作人员疏忽,也许天要亡她,门没关紧,虚掩一条缝。
然后,她就在这里了。
陈樱不敢下去,不敢回病房。
从老家的小镇到这里,浑浑噩噩二十年,她依然活的这么失败,未来更是看不到一点希望。
于是,她缓缓站起来,走到天台边缘,吃力地爬上护栏矮墙。
天高云淡,残阳如血,高处的风寒凉。
她吹着扑面的风,稍微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负罪感——这个角度掉下去不容易砸到人,可就算摔不成肉泥也会死相凄惨,只怕会惊到围观的人。
这里是医院,人们各有各的烦恼,何必给人增添负担。
陈樱苦笑。
她做什么都很差劲,连想死都比别人难。
罢了。
先待一会儿,等天黑了打车离开。
这么想着,她刚想手脚并用地爬下去,腰上一紧,紧接着人便失去了平衡。
陈樱惊呼一声。
刹那之间,她落入陌生的怀抱,耳边风声渐远,男人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有力的臂膀紧紧拥住她,像要把她揉进血肉中,以证实她的存在是真实。
气息相缠,风也变得暖热。
那人身上宁神的乌木沉香,此刻只余迷乱。
男人的胸膛起伏不定,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透过耳膜阵阵回响,震得她的心也乱了,怦怦乱撞。
这是一个……分分钟被压扁的拥抱。
陈樱晕头转向,手不知往哪放,就放在了肚子上。
她自己也奇怪,肚子里的小生命虽然非她所愿,身体却本能地想护住它。
男人逐渐平静,只有呼吸温热依旧,喷洒在她颈窝,茸茸的碎发扫过白玉般的肩颈,又麻又痒。
陈樱也清醒过来,意识到身边的人是谁,脸不争气地红起来,一直红到耳根,耳垂变成一种介于深粉和红之间的暧昧颜色。
她开始挣扎。
江复生在她耳畔低语:“别动,对面楼有人偷拍。”
陈樱一紧张,又把头埋进他温暖的怀里。
江复生低笑了声,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迟迟不放手,陈樱纠结再三,无奈地红着脸提醒:“大哥,我肚子。”
江复生放手。
陈樱马上蹲下去,躲在围墙后,抱着头缩成一团。
江复生在她身边坐下,一条腿伸直,一条曲着,手搭在膝盖上,说:“我在楼下看见记者,想到你可能在这里。”
陈樱听到‘记者’两个字,脸色一白。
“我叫人打发走了。”
陈樱咬了咬失去血色的下唇,不吭声。
江复生侧眸看她,似笑非笑:“对面是一排平房,最高三层。”
陈樱一怔,慢吞吞地起身,探出脑袋一看——他没骗人。
那他怎么说有人偷拍?
陈樱不懂他的意思,想起刚才慌不择路,往他怀里一缩的样子,顿时无地自容。
她的脸蛋绯红,比夕阳洗过的云霞更烂漫。
江复生凝视片刻,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低垂目光:“我那么说,吓到你了么?”
陈樱点头。
“陈樱,你坐在围墙上,我以为你会掉下去。”他勾唇笑,眼睛很冷,“你猜我是怎么想的。”
从门口出来的一瞬间,他看见深埋心底的人。
黄昏和夜色交替之间,陈樱孤寂的身影坐在高楼大厦之巅,像独自一人伫立无人山峰,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错一步,万劫不复。
他以为自己死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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