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利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苏巧云,一个女同志能鼓起这个勇气,必然也是走投无路了,既然她开了这个口,那就试一试吧。
他笑道:“那你等会儿,我问问老爷子。”
跟着周国利进了客房,院长就在床边坐着按着胃,五六十岁的模样,外套脱了,只穿件姜黄色的毛衣,头发花白,神色有些萎靡,可目光却很矍铄。
周国利随手要关门,让他给拦住了。
“别关门。”
“床冲着门,我怕你吸了凉气胃疼得更厉害。”
“不碍事,开大点。”
周国利看了一眼苏巧云,瞬间明白过来,赶紧把房门大开,密闭空间直接成了开放空间。
作为领导,没有架子,还这么心细如尘有气度。
不过一个初见面,苏巧云就对这老爷子升起了好感。
她也不多话,端起一旁盆架的搪瓷洗脸盆过去,哗啦啦倒了半盆子热水。
老院长摸了摸下巴,“你这是……”
苏巧云:“先泡脚。”
老院长:“泡脚?”
苏巧云:“嗯。”
周国利:“可老爷子是胃疼,这泡脚……”
不等苏巧云解释,老院长笑道:“听她的,先泡脚。”
他也不让人代劳,自己揪掉鞋袜泡了进去。
夜深寒重,水凉得快,苏巧云接连续了好几次热水,直到再续就要漫出来了,这才停住。
老爷子的脚泡的热腾腾的,她放倒了高板凳,也不嫌硌得慌,矮身坐下,抽了张老式毛巾大小的卫生纸叠了两下,垫在腿上,这才擦干净他的脚,搁在纸上。
她大致帮他按了按脚底几处穴位,活动松泛后,这才蜷指按在了胃肠反应区,没按几下,老院长就疼得倒抽了口凉气。
周国利这才明白过来,“你这是……脚底穴位按摩?”
七十年代,知道足疗的人屈指可数,千禧年后才慢慢开始流行起来,周国利能看明白已经不错了。
苏巧云大致解释了下足疗的益处。
左右脚各自按了二十分钟,老院长始终皱着眉,一手撑床,一手按着胃部,没见症状减轻,反而好像更疼了。
可他始终咬牙忍着,像是不愿拂了小姑娘的好意。
周国利却是看不下去了。
“行了别按了,还是让老爷子早点休息吧。”
苏巧云没停,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把老院长的裤腿儿又往上撸了撸,按揉小腿外侧膝眼下四横指胫骨边缘的位置。
“这里是足三里,按揉这里可以有效缓解急性胃痛,对急性胃炎、胃下垂都有效果。”
一直守在一旁的另一个助理汪飞忍不住问道:“那既然按这里管用,你刚才干嘛浪费时间按脚底?”
苏巧云道:“足底按摩并不是为了止痛,主要是为了舒经通络,血脉畅通,再按摩足三里起效更快,效果也更佳。”
话是这么说,老院长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
周国利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抢过了老院长的腿,勉强客气道:“够了,真够了,天儿不早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老院长按着胃闭着眼,躺了下去,真是疼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周国利掏出两块钱外加一市斤的粮票递给苏巧云,“麻烦你了。”
汪飞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干嘛还给她钱?没止住疼不说,还折腾院长这么半天。”
周国利回头瞪了他一眼。
都说了出门在外不要乱喊,怎么还喊院长?!
汪飞赶紧捂住嘴。
苏巧云微叹了口气,垂眸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把那钱和粮票放到了桌上。
他们太没耐心了,这才按了几分钟?怎么可能那么快起效。
不过,她混个脸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也没再留恋,冲老院长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老院长突然喊道:“等下!”
老院长揉了揉胃:“这会儿好像没那么疼了,真有点用,你再帮我按按。”
周国利和汪飞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同时转头看向了老院长。
周国利:“真好点了吗?”
“真好点了。”
汪飞:“真的”
“真的!”
周国利打心眼里高兴,转头对苏巧云客气道:“那还得再麻烦麻烦你。”
“不麻烦,能帮上忙就太好了。”
多套套近乎自然是好的,苏巧云坐到床边,再度卷起了老院长的裤腿。
“足三里是缓解胃痛最有效的穴位,以后你不舒服可以多按摩按摩,要这样顺着按压,可以按的稍微重一点,有胀感效果更好。”
“这里是梁丘穴,对急性胃炎也有缓解作用。”
“这是内庭穴,可以清胃火。”
“中脘,轻柔轻按消胃胀。”
苏巧云耐心得按压着各处消胃痛的穴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院长的神色渐渐舒展开来,看她的眼神带着赞许。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会这个。”
苏巧云莞尔一笑,“我爷爷是个老中医,我打小就给他打下手。”
“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苏巧云。”
“你家是哪儿的?”
“……野杏村。”
……
一大早,一辆黑色红旗开出了县城,一路朝着野杏村奔驰。
老院长一路笑呵呵,胃不疼了,还得了个相当顺眼的小向导,可以打听打听村里情况,能不高兴吗?
苏巧云有问必答,还不忘拽着老院长的手不停按揉手腕正中的内关穴。
野杏村的土地资源,地理环境,包括气候特征,确实非常适合建立实验村,苏巧云也都往好里说。
不过,实验村的建立不仅要看硬件环境,也要看看民风人文,好的群众基础,更有利于团结一致开发农科项目。
问起风化,苏巧云明显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
“呃……村民们都还是很团结一致的。”
老院长眯了眯眼,“哦?怎么个团结法?”
“嗯……就是……不管上级下达什么指示,大家伙儿都会齐心协力一块儿完成。”
这话答得无懈可击,却又有点太过笼统。
老院长想了想,本来觉得不合适问,可这会儿也顾不得了,直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县城,连回家的车票钱都没有?”
“我……”苏巧云垂下头,“因为一点小误会。”
“什么误会?”
“这个……”苏巧云话锋一转,“对了,你们去野杏村干什么?探亲吗?”
老院长笑笑,含糊过去。
车子并没直接开到村里,快到的时候,老院长下了车,毕竟开车过去太引人注目。
苏巧云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回村有多危险,她比谁都明白,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步险棋,她必须得走!
几人有说有笑进了村,还没走出多远,迎面便见李秀菊的弟弟李大庆拉着一车化肥过来。
“苏巧云?!!”
冤家路窄,李大庆立马就红了眼,丢下板车就冲了过来。
“我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周国利上前挡住,笑道:“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
“你算个什么玩意?!让开!”李大庆扒拉开周国利,上手就去揪苏巧云的衣领子。
周国利和汪飞同时出手,一人扳一边肩膀,猛地甩了出去!
“靠!”
李大庆火往上撞,打不过顾念书他还打不过这两个一看就是弱鸡的城里人吗?
他二话不说,挥起拳头就揍了过去!
一分钟后,或许一分钟都没到,他被周国利汪飞两人,一人反剪着一条胳膊压趴在地,吃了满嘴的土。
周国利依然笑着,温柔又不失冷厉,“都说了有话好好说,怎么不听呢?”
李大庆气得直哆嗦:“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转而又对苏巧云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破鞋!村里勾搭个遍也就算了,这又从哪儿勾搭来的姘头?怎么着,来帮你撑腰来了?爷爷告诉你,没用!天皇老子来了都没……唔!”
周国利一脚踩了他个狗啃泥,“既然怎么说都不听,那就别说了。”
汪飞抬头看向老院长:“怎么处理?”
老院长沉吟了一下,看向苏巧云:“这是……怎么回事?”
苏巧云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都是误会。”
李大庆挣扎着露出一点嘴:“谁特么跟你误……唔!”又是一嘴泥。
苏巧云掏出兜里的信纸,展开来递到李大庆面前。
“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能想到的,都写到了这里,我再重申一遍,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不信你瞧瞧?”
李大庆被踩着头啃着泥,恶狠狠瞪着她,恨不得撕了她,哪儿可能看这个?!
老院长道:“这事还是去村大队解决吧,走。”
汪飞应声起来,周国利也松了胳膊,还没等拽起李大庆,李大庆突然一跃而起,推开周国利,撒丫子就跑。
“等着!你们给爷爷等着!!”
他窜跑着没了影,老院长蹙眉看着,回头看了一眼苏巧云。
“你赶紧去找大队领导,别让他再找你麻烦。”
“我……”
“别怕,让小周送你去。”
“不是,我是怕他一会儿带人过来找你们麻烦。”
老院长沉吟了一下,突然笑了,“这就是你说的野杏村村民团结一致?”
苏巧云揪着衣服角,低下头,怎么看怎么可怜。
老院长叹了口气,“我料着你一个女娃娃一个人在县城就不太对,来,那信纸给我瞧瞧。”
苏巧云故作迟疑,捏着那信纸缩了缩手。
汪飞啧舌道:“老爷子肯管这乱七八糟的,你都该偷笑了,还不赶紧的!”
苏巧云道:“就算看,也不合适在这儿看,我怕他们一会儿过来。”
“那就……”周国利指了指一边小路,“去那边,还能背背风口。”
几人下到一旁土路断墙后,苏巧云这才递了过去。
老院长摸出眼镜戴上,仔细瞧了瞧,汪飞也忍不住好奇凑过去了脑袋,只有周国利摸出自己的军绿铁壶递给了她。
“喝口水。”顿了下又补充,“早上刚灌的,我还没喝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太驳人面子了。
苏巧云接过,刚喝了一口,就听大路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这不是!化肥车还在这儿呢!”
“那几个人呢?这可是村口,会不会跑了?”
“不会!那娘们专门找了帮手回来,不可能轻易就跑!你们几个,去她家找!你们,去大队!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去支书家找!”
有人不乐意了,“不是,去支书家干嘛?万一那疯狗在呢?”
另一个道:“我到觉得别的地方不用找,她肯定去支书家了,那个疯狗能护她,支书又能找村干部帮忙。”
“那就都去支书家!咱们这么多人,不怕!”
一群人哗啦啦跑了。
老院长看完信纸内容,转头看向她。
“你这丫头,还是太年轻,天真!你以为写了这些就安全了?
蛮民终究是蛮民,想培养成合格的社会主义公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需要时间的!
跟蛮民讲道理,首先你要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做后盾,你一个人回来,就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说罢,他叹了口气,撑腿站起身:“走,去大队。”
大队平时是没人的,可最近不是平时,必须得有人守着。
一来是方便守着电话,等县里通知,看省领导到底什么时候过来;二来,其他干部都安排下去整理村容村貌修村标什么的了,有人留在大队也方便联络,起码能吆喝个大喇叭什么的。
苏巧云一进大队,留守的二队队长就愣住了。
“你这丫头,还有胆儿回来?!”
“我把该写的都写了。”苏巧云把那信纸递了过去。
村干部都知道这事,二队队长当然也知道,他接过信纸,看都没看,抖擞了两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是让你给潘书记送去的,你送这儿干什么?!你……”
二队队长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老院长三人。
第一反应就是:这谁?省领导?
再一想,不,不可能,省领导怎么可能跟她一块儿过来?再者,这老头穿着普通,看着也不像领导,那俩小伙子穿着中山装倒是挺气派,就是太年轻,也不太可能是领导。
“你们是?”
老院长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笑着上前握手:“你好,我是……”
不等他说完,二队队长摆了摆手,“不用说也知道,这口音,你是苏巧云的爷爷吧?”
“欸?”老院长愣了一下,这么说起来,他跟苏巧云的口音还真差不多。
“行了,不用说了,你老人家大老远跑过来也不容易,苏巧云这事儿,我们村里都商量过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我们也不难为她,就……”
不等他说完,苏巧云抢先一步打断:“村长在哪?我有事找他。”
“行,老人家大老远来了,也是操|你的心,我喊喊吧。”
二队队长去了广播室,开了麦。
二队长这人有点毛糙,苏巧云不放心的跟过去,“你就让村长过来就行,别说我也在……”
“村长万有福!村长万有福!苏巧云同志在大队等你!你快来!快点儿来!”
苏巧云:“……”
老院长:“……”
周国利:“……”
汪飞:“卧艹!”
大喇叭一吆喝,带着回音,传遍了整个野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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