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个预知梦,郁圆捂住脸,手心冰凉,泪珠大颗大颗落在手心里。
凉夜,窗外还有些微弱的虫鸣,好似濒死之人的求救。
这个梦的内容郁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选择将这个梦境藏在记忆深处,她觉得很不安,但越是面对自己惧怕的东西,她越是束手束脚。
他们的队伍停在了稚阳郡,本来打算只在稚阳停留两三天,结果在出城前有一群人口称自己是韩副将的家人,要求把韩副将的衣冠留下。
韩家人仗着军队不敢伤平民百姓,便找了一堆年纪不大的小乞丐要死要活拦住了军队,这么一闹,只能再搁置一天。
当天夜里,为了避开堵在驿馆门口嚷嚷要回衣冠冢的韩家人,他们歇在了客栈里,正赶上稚阳下第一场秋雨。
屋内,阮轻堂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将军,这简直就是刁民!韩中弈这样的小人到底是怎么当上韩家族长的?!”
郁圆自然是要跟着陆千秋的,自从做了那个梦,她黏陆千秋黏的更狠了。
她坐在圆凳上用筷子戳着桌上的绿豆糕,方方正正的糕点被她戳了一个又一个眼儿:“小将军,就不能让官兵把他们抓起来吗,等我们走了再放他们出去。”
“别玩吃的。”陆千秋握住她的手,“韩家人有爵位在身,又是稚阳郡的地头蛇,且没有证据也不能随意抓人。而且,韩静云的确是他们家的人。”
郁圆放下筷子,索性拽过小将军的手摆弄他修长如白玉的手指:“可真是有理有据。”她又抬头看见小将军飞红的脸颊,满意极了,问道,“这韩家人和韩静云有什么渊源啊,你也没讲给我听过。”
在下属面前秀恩爱还是要有个度的,于是陆千秋没用多大力气象征性地挣了挣,然后一脸“你看不是我的错”的神色看向阮轻堂:“你说吧。”
“……”阮轻堂心想过去那个耿直的小将军算是一去不复返了,他清了清嗓子,“韩家人和韩静云的事得往上一辈人上扯了。韩副将的母亲就是韩中弈的妹妹,那也是女中豪杰,战场上下来的。韩家在几十年前从韵都搬到了稚阳,也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陆千秋突然道:“你说的不对。”他望向郁圆,神色温柔,“还是我来说吧。”
“韩家祖家就在稚阳,他们老祖宗韩显和望帝自小认识,后来望帝乱世起义,韩显就做了望帝旗下第一武将。齐国在韵都立国,赏了一栋大宅给韩显。过了几年天下安定,望帝忌武将实权,就借口将韩家发落回了稚阳郡,韩显也没有异议,带着全族人回了稚阳郡。而后韩显病亡,韩家人自那时起就消失在了韵都的名门行列里。直到这些时日,韩静云的母亲韩思雅领着两千女兵突破戎狄人的包围圈,韩家才回到众人视野中。”他伸手摸了摸郁圆的脑袋,女孩的两个眼睛亮的像星星,“不过韩思雅将军和韩家关系并不好。韩家离开韵都这些年,过的并不好,虽然自诩开国世家,不过没人搭理,也就在稚阳这一亩三分地嘚瑟,做些欺压平民百姓的事。”
郁圆不解道:“没人管吗?”
陆千秋笑了:“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望帝成帝一般,是个明君。这么些年,大家都对稚阳郡的事睁只眼闭只眼。韩中弈是韩思雅将军的兄长,嚣张跋扈,很是看不上她这个庶妹,明明是齐国人却一派周人作风,还想把同父异母的庶妹许给稚阳郡的老富户。”
郁圆愤愤道:“这也太气人了。”
陆千秋道:“韩静云的父亲赵通越是稚阳本地的一个小武官,他和韩思雅将军自小相识。他不忍韩思雅拘泥于小院子里,于是就带着她走了,去了尤乘郡参军。两人在军队里完婚,戎狄人打仗的时候赵通越为了掩护韩思雅带着的女兵们撤退,以身诱敌惨死沙场,韩思雅也一战成名。”他叹息一声,“韩思雅当时怀了身孕,又被先帝封了将职和爵位,韩家人便想借着韩思雅的名声重回韵都。”
郁圆听得认真,她气呼呼地问:“这韩家人吃人血馒头吃的开心吗,怎么这么不要脸?!”
陆千秋沉吟道:“人血馒头,这词不错。”转而安抚郁圆,“不过先帝虽然糊涂,却还知道分寸,没有寒了韩思雅的心。他当时便把韩思雅许给了林阁老的次子林松云,这样一来,韩思雅便姓了林,那些封赏韩家人一点也摸不着。”
郁圆睁大眼睛,讷讷道:“这,这随便许了人家,不太好吧。”
陆千秋道:“这是韩思雅提议的,听说她和林松云也是旧识,不过我并不是太了解。后来韩思雅生下韩静云,因为这不是林松云的孩子,又因为她改嫁之身,孩子不能姓赵,还是林阁老说的,让韩静云跟着母亲姓。后来在韩副将小的时候,韩思雅和林松云一起出征,双双战死沙场了。”
郁圆道:“那你之前说的爵位不会是韩家人抢过去的吧?”
陆千秋不屑道:“那是韩显留下的爵位,韩思雅的,他们摸不着也碰不着。后来林阁老和长子遇刺,韩家人觉得韩静云什么依仗都没了,年纪轻轻软弱好欺。”
郁圆紧张地打断了他:“不会上门欺负她了吧?”
陆千秋好笑地道:“傻阿圆,听我说完。林阁老没有别的亲戚了,韩静云算是孤儿了。他们便找上门来,说要搬到林府来照顾韩静云,不过被当今陛下轰回去了。当时陛下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个皇子。”说着,陆千秋带着回忆的神色,“陛下他故意摔断了胳膊,用了苦肉计,说是韩家人藐视皇威打了他。气的先帝责令韩家除非人全死干净了,不然永生永世不得回韵都。”
陆千秋声音清朗,说起冗长的旧事时亦如细水长流,郁圆听得入迷。阮轻堂早就出了房间,把地方留给了这对蜜里调油的小情侣。
房间里静悄悄的,郁圆看向陆千秋,发现他眼底里是有些喜悦的,也有些伤感。她伸出手蹭蹭陆千秋的脸颊,小声道:“摸摸脸,不难过。”
陆千秋低低一笑,如美玉生辉,晃得人眼晕。他轻声道:“好,不难过。”
陆千秋是有些难过的,因为韩静云的事不只是韩静云和陛下的过去,还有他的。
他和阮轻堂,还有韩静云和陛下是旧识,四个不受大人欢迎的小屁孩日常奔跑在皇宫最偏僻的宫墙外。
那时候还是七皇子昭璟的陛下会在太阳即将落下时,从狗洞里爬出来。他和阮轻堂韩静云会在狗洞外等着,韩静云还会趁机从林阁老的牡丹园里偷摘下来的牡丹花插在昭璟头上,三个人看着昭璟气急败坏的样子嘻嘻哈哈笑着跑开。
昭璟虽然会生气,却总是很珍惜韩静云带来的牡丹花,他会在回到冷宫里以后,小心翼翼的收进木盒子里。
不只是牡丹花,就算是最普通的纸鸢,破掉了昭璟也要捡回来放着,还有小摊上买的小茶杯,磕掉了角也被他放起来。那天韩静云摔坏的玉簪,最后也被昭璟当宝贝似的捡了回去。
看着小将军陷入沉思,郁圆突然道:“我很羡慕他们。”
陆千秋不解:“怎么说?”
郁圆张开两臂拥住她的小将军:“我也想和小时候的你认识。”
陆千秋也回抱住她:“那时候我过得不太好,瘦的像个干巴巴的猴子,你可能看不上我。”
郁圆嘟着嘴:“有什么关系呢,我小时候也丑,可丑了,我哥说我像个大猩猩。你知道大猩猩吗,就是猿猴,长得比普通的小猴还丑呢,又大又壮。”听着陆千秋不给面子的笑声,郁圆哼哼着岔开了话题,“你们小时候会做什么,讲给我听听吧。”
陆千秋道:“我们会在冷宫院墙外跑一整天,风大的时候会放风筝,没有风的时候会唱歌。下雨了就躲在树下,结果有一次天上打了雷,把树劈糊了。从那以后我们都带着纸伞去,下雨了就撑着伞蹲在宫墙外。韩静云带两把,其中有一把是给昭璟的。有年下了雪,我们在宫墙外堆了个小猪给昭璟做礼物,他还挺喜欢的,说这宫里都没人记得他是属猪的。那时候,也不用担心动静太大,冷宫……没人去的。”
在这些充满了回忆的话语里,郁圆清晰的认识到那是小将军的过去,过去里没有她,有韩静云、阮轻堂、昭璟,有四季、草地和纸鸢,还有摔断的玉簪和撑着伞的下雨天。
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很开心?
郁圆把脸埋进小将军的胸口:“那你喜欢韩静云吗?”
声音闷闷的,还带着醋味。
陆千秋坦诚道:“韩静云力气太大,一拳下去宫墙都撑不住。我不喜欢她,不过,”话音一转,“陛下很喜欢她。”
郁圆道:“小荆说我力气也很大。”
陆千秋选择袒护心上人:“他自己太弱,看谁力气都大。”
郁圆窝在陆千秋怀里笑出声:“说的太对了。”
陆千秋叹息道:“其实,她死了我很难过。”
郁圆道:“我也难过。不过陛下应该更难过吧。”
陆千秋静了一会:“这就是代价吧。”
什么心上人童年旧友,坐的越高,越身不由己。过往天高雁飞的自由不过是过往,似曾相识燕归来也不一定是同一只燕子,更何况人的一生根本没有回头路。那些记忆终究只能用来怀念。
陆千秋自认不是一个永远停留在过去的人,他看着怀里的小醋坛子,心想自己现在已经很好了,比过去还要好。
郁圆似有所察觉的抬起头,发丝凌乱的搭在额前,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一只刚刚玩耍完的小猫,神色天真可爱。
她好奇道:“为什么陛下登基了不娶了韩静云呀。”
陆千秋道:“故事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完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郁圆又把头埋在陆千秋的胸口,她还蹭了蹭,发现自家小将军居然有胸肌,有点软的!
陆千秋干咳一声:“我们不能总这么……”
郁圆摇了摇头,她不说话,也拒绝把脸蛋离开陆将军的胸肌。
虽然她没有参与到小将军的过去里,但她有小将军的胸肌!什么阮轻堂韩静云昭璟,都没有摸过的小将军的胸肌!
陆千秋只能叹口气:“算了,随你。”
烛火跳动,两人静静相拥的身影投在客栈的纸窗上,阮轻堂慢悠悠地从扶着墙站起来离开,他蹲墙角蹲的腿都麻了。
离得远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扇子,扇面上是绿水青山,他哼哼着:“檐溜泻泉声,寒透疏棂。愁如百草雨中生。…花发恐飘零,只待朝晴。彩霞红日照山庭。曾约故人应到也,同听啼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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