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啊,”陈大妹捏住自己脖子上的木雕挂坠,见谢阔果然注意到了这个,不由羞涩又得意道,“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爹娘说,打我出生起就有,到底是哪里来的,我倒也不是很清楚了。”
“是么?”谢阔起身,缓缓踱步到陈大妹面前,用两根手指拎起那黑漆木雕,仔仔细细打量罢,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啊。”
然后倏尔色变,在陈大妹还沉浸在与他的近距离接触里头昏目眩时,迅如闪电一伸手,一把拽下陈大妹脖子上黑漆木雕,冷冷吩咐道,““来人,把这迦楼罗余孽给我拿下!”
“等,不,不是我,是陈圆圆,是陈圆圆!”陈大妹震惊地张大嘴,意识到事情坏了,赶忙惶急摆手,徒劳地挣扎着想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可惜谢阔已经懒得再听她多说一个字了,侍卫们察言观色,看得出自家大公子今日心情是尤其的不美妙了,二话不说,效率极高地把陈大妹捂住嘴按住拖下去了。
“大公子,”有侍卫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不知陈家那边?”
“不是说还有个母亲和弟弟么?”谢阔冷冷道,“那就母子三人一并带走吧,以窝藏叛党、意图谋逆之名。”
陈里正在旁边听着听着,额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全下来了。
——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乡里乡亲的,哪家与哪家都沾着亲、带着故,要是陈大娘一家被判了“谋逆”之过,那岂不是整个陈家村都逃不脱了?
陈里正面如菜色地虚弱解释道:“大人,大人误会啊,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村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绝无有与叛党勾结的可能!误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啊!”
“误会?”谢阔偏过头,冷冷地勾起唇角,讥诮道,“我听闻,小姐不满十五,便曾被你们村里的人一个个睁着眼瞧着,被逼嫁了人?”
“这……”陈里正没想到绕过一遭还有一遭,想到半年前陈大娘卖女儿的事儿,甚至触犯了《大庄律》的“十五之约”,他自知理亏,也知道如今“陈圆圆”的家人找上门来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一出解释不好,他们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怕是整个陈家村都落不着半个好……
陈里正急得满头大汗,正火急火燎地想着该怎么把这一出绕过去的好呢,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大肆咧咧地撞了进来,一边大摇大摆、横行无忌地摆着老爷步往里走,一边哈哈大笑地应合道:“是啊,哈哈哈,你家小姐是与我拜过堂的,快来拜见姑爷我啊!”
——却是喝得上头的祁老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陈圆圆”被不知哪里的大户人家寻亲上门的事儿,大喜过望,喝得醉醺醺地就急着赶过来蹭好处了。
谢阔身边的护卫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走路都一步三晃、东倒西歪的中年男子,再看看自家大公子面色铁青的脸,一时实在不解,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识相之人,还巴巴地往火头上撞。
陈里正看着谢阔彻底漆黑一片的脸,一时掐死祁老赖的心都有了。
“你跟她拜过堂?”谢阔咬紧后槽牙,也不知道是在问祁老赖还是自言自语,缓慢而恶狠狠地重复道,“姑爷?”
“哎!”祁老赖哈哈大笑着应下,一手甩开匆忙来拦他的陈里正,凑到谢阔脸前,戳着他的衣领,大言不惭道,“你看,你看你穿着这什么玩意儿,脱了,脱下来给姑爷我换上!”
“老祁,你别在这儿犯酒疯了!”陈里正简直要被祁老赖吓疯了,“这是洛阳来的大人!你还不快来拜见了大人,然后麻溜地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大人?哈哈,哪门子的大人啊!”祁老赖醉醺醺道,“他家,他家小姐都跟老子拜过堂,跟老子姓、是老子的人了!他,他一个奴才,称什么大人!让,让他家主子来,来跟老子说!”
“不过,岳父大人那么有钱,”祁老赖嘿嘿一笑,舔着脸大言不惭道,“要是太忙,来不了也没事,小婿,小婿也可,也可拜上门去……”
“老祁,你不要命了!”陈里正看跟一个醉鬼说不清道理,整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焦急地指了两个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村民道,“来来来,还不快来,快把这泼皮给我拖下去,没的污了大人的眼!”
“我,我怎么不要命了?别,别动我,”祁老赖哼哼唧唧道,“他家小姐的清白都被我占了,
嫁鸡从鸡,嫁狗从狗,要想他们家小姐过,过得好,还不得捧着姑爷我?不,不然一条‘不恭顺’压下去,一人一口唾沫,喷,喷死,都喷死,让这群狗东西哭,哭去……”
祁老赖艰难地吐出最好半个字,缓缓地低下头来,呆滞地望了望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痕,脑袋一晃,一头栽倒了下去。
谢阔缓缓收手,冷着脸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手中被溅到血的佩剑。
陈里正惊惧交加地瞪大了双眼,牙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眼睛一眨不敢眨,连脸上近距离被溅到的鲜血落到了眼角都不敢伸手抹。
屋子内外密密麻麻跪倒了一大片,侍卫们纷纷垂头下跪,齐声道:“大公子息怒。”
“好,”谢阔闭着眼缓缓冷笑出声,“真是好,好。”
——这俨然已经是极怒的姿态了。侍卫们把头埋得更低了,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更遑论私下交换眼神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里正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君身上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有那么一个恍惚,陈里正甚至怀疑,对方想杀了在场的、所有的人。
——完完全全屠了整个陈家村那种。
电光火石之间,求生欲的强烈挣扎下,陈里正灵关一闪,突然冒出一句:“我想起了,大人,我想起来,您家小姐如今的踪迹,并非没有任何去向可寻!”
谢阔侧过头,下颌紧绷,眼神凌厉地望向陈里正。
陈里正生生被他看得起了一个哆嗦,一时间十分怀疑,自己刚才怎么还会觉得这是位风度翩翩、和善可亲、不摆官腔的大家公子呢?
——如今来看,分明就是个玉面阎罗。
“说。”谢阔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我想起来,您家小姐出村那日,村里,村里来过一个人。”额上的冷汗已经不知不觉浸到了陈里正的眼睛里,汗水混着血水,蛰得陈里正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不过此时此刻,陈里正也再无去管它的闲心就是了:“是苏家,苏州城里苏家的三公子!可能小姐她,她就被三公子带走了也说不定呢……总归,总归是个线索不是?”
看着谢阔越来越冷的面色,最后半句,陈里正已经弱得恨不得直接吞到自己喉咙里含糊过去算了。
“苏家?”谢阔脸色铁青,寒声道,“苏府三公子?苏枕?!”
陈里正弱弱地点了点头。
但让他很纳闷的是,这一个明明算得上有用的消息吐出来,这位大人的脸色不仅没有好到哪里去,反而愈加青黑一片了。
不过好在,谢阔一人僵在那儿独立了半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忍下了继续发作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吩咐手下道:“走,进城。”
侍卫们纷纷起身,有条不紊地熟练收拾起马车来。
陈里正微微松了一口气,才刚刚在心里庆幸了一下终于送走这桩煞神了,谢阔略一偏头,下巴微抬,点了点陈里正的方向,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把他也带上。”
陈里正连哀呼出个“不”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侍卫暴力地按住,直接一把给扔到后面的马车上。
陈里正被那一扔弄得魂飞魄散,吓得胆都要破了,战战兢兢地趴在马车的地板上,再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引起谢阔的丝毫注意了。
谢阔却再没有丁点心神被分给他了,确切地说,谢阔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极其不好。
这种不好的心情,自他重生后发现妻子庄秉已经“早夭”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被文宗皇帝钦点南下寻人,然后那刚刚泛起丝毫波澜的心湖,便在陈家村的一通折腾下,再一次被几乎打成了一片死寂。
听到“陈圆圆”已经离开这里时,谢阔感觉自己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在深入了解到“陈圆圆”在陈家村这十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时,谢阔感觉那一棍子变成了一把开了刃的锋利弯刀,直直剐在自己心头。
而“苏枕”这两个字,无异于在那把弯刀上又开了血槽,让谢阔心痛之外,又感觉一阵又一阵的窒息。
而这种窒息感,在谢阔亲眼看到那同进同出的一对璧人时,直接飙到了顶峰。
——臆想里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折磨,都远不及那亲自看一眼冲击的十分之一。
墨砚斋内,苏枕举起一块笔洗,示意给庄秉看,然后借着笔洗的遮掩,拧眉在庄秉耳边低声道:“晋陵王盯着紧,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对不住,陈家村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就有洛阳来的人先闯进去了。”
“我想,”庄秉微微抬眼,越过苏枕的肩膀,跨过一整条街,与对面的谢阔遥遥地对视了一眼,口中漫不经心地应和苏枕道,“我大概知道那是谁了。”
那一眼,横跨了二十年重来的光阴,横过了上一世的相见相识、相知相恋,与更后来的相误相负相诀绝。
太遥远的对视,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神思情绪,只余一团一团的颜色斑块,就如少年时那最浓烈醉人的冲动情爱,肆意无所顾忌,却又根本都一点也看不清楚。
庄秉不由想起,苏枕曾与自己不屑提起,言谢云若此人,不过就是一块好看点的锦绣囊袋。
而今庄秉遥遥打量了,也不得不承认苏枕说得对。
——当然,庄秉的对是指:不管再怎么徒有其表,就是当个锦绣囊袋,谢阔都总能是最好看的那块。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长眉入鬓,身姿俊拔,静时清隽自然,动时又如一把开了刃的名剑,浑身上下,锋锐不可挡。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他依然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少年。庄秉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俗的一处句子,不,想着想着,庄秉又自己否决了自己,应该说,而今十八岁的谢尚书的身体里装了三十八岁谢尚书的魂,比之从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简直是,太犯规了。
——引人犯罪的那种犯规。
庄秉心头突然就浮出了那么点说不出的怅然。
似乎是意难平,又好像是最后放弃的寂然。
谢阔突然拂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庄秉的方向走了过来。
庄秉垂下眼睫,在谢阔气喘吁吁地赶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拉到自己的袖角前,掐准时机地别过脸,羞涩地望向身边的苏枕,声如蚊呐,但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地说与两人道,“公子,这个人与您长得好像啊。”
谢阔僵硬地停了欲探过去的手,呆呆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庄秉,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说什么?”
庄秉发誓,在她见过的、屈指可数的谢尚书狼狈场景里,今天这一回,可以战过先前的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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