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谢阔身姿挺拔,下颌微抬,现出脖颈间一段沁人的玉色,慢条斯理地总结道,“所以说,早在半年前,陈圆圆就离开这里了么?”
“是啊,那个儿恰头撇脑的盝儿!”陈大娘拍着大腿难掩怒气地抱怨道,“赔钱货!没良心!真是白养了她那么多年,白眼狼一个!”
谢阔绷紧了唇角,但仍然保持了良好的修养风度,不愠不怒地起身,也不多理会陈大娘喋喋不休的谩骂咒怨,只彬彬有礼地告辞道:“既然如此,却是云若来迟一步,就不继续打扰了。”
“等,等等,”陈大娘后知后觉地跟着往外送了两步,也顾不得再像个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说陈圆圆的不孝不是了,捏着袖摆结结巴巴地恳求道,“大人,大人这就要走啊?不再坐坐么?”
——虽然不清楚谢阔究竟是何来历,但单看其那通身不俗的气派风度,再看身后跟着满满当当的仆从护卫,还有个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非凡气势……这种累世的真金白银砸下去才能堆出来的东西,陈大娘就是再妇人短见,却也至少瞧得出来:似谢阔这般的大人物,只怕那手指头缝里微微漏出来那么一点,就够他们这些穷乡僻壤里的小老百姓们吃好几年的了。
陈大娘很难不起巴结的心思。
“我本是为寻我家小姐而来,”谢阔客客气气地拒绝道,“既然她半年前便已经离开这里了,我自然也没有继续滞留的理由了。”
“小,小姐?”陈大娘念着念着,突然浑身一个哆嗦,完全想起来了。
——是了,最早的时候,他们陈家夫妇是在镇子上做大夫时,被一群衣着不俗、看着就与乡野不同的过路人托付的“陈圆圆”……当时对方也是给了银两作抵的,只说求着他们夫妇照顾几天,去去就回。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陈大伯在镇子上的草药堂子都被对门新开的仁济堂挤得做不下去、收拾收拾回村了,当年那些“去去就回”的过路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陈家夫妇都是安于本分的小百姓,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位小小姐,甚至因怕得罪“贵人”,还不惜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去……但渐渐的,当年被抵在陈家的银子用完了,那些“贵人”们却再不回来了。
陈大伯老实本分,听当年那些“贵人”一口一口“圆圆”地叫,干脆就将那小姑娘记在了自己名下,唤作“陈圆圆”。
等到陈大伯过世,家中情况日益艰难,寡妇门前是非多,陈大娘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实在弄不动了,就不由怨恨起多余而累赘的“陈圆圆”来。
数十年如一日的磋磨刁难下去,以至于陈大娘潜意识里已经快忘了:“陈圆圆”当年到底是怎么来他们家的了。
——毕竟,在她心里,那就是个多余的累赘、讨饭的小乞儿、欠债鬼……如果不是陈圆圆虽然脑子愚钝不好使干活却还算得上麻利、如果不是随便给口吃的就能将养到嫁人、为儿子再贡献一份拜师银,陈大娘早就扔了她了。
事实上,直到如今,陈大娘都对半年前那到了嘴边又飞走的十两银子耿耿于怀,还在村子里不止一次地放话过:陈圆圆那个死丫头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如果她还有脸回来,自己非打断了她的腿、拿针缝了她的嘴巴不可!
然而,半年过去了,陈圆圆还没有回来,来接“陈圆圆”回家的人却来了。
陈大娘一阵寒栗,又惊又惧,一时既是害怕陈圆圆那个死丫头被找回家去后再上门来找她们的麻烦,那些高门大户,看着就不好惹;一时又是痛心于白养了那个白眼狼那么多年,最后眼见着可以得到报酬时,人却又跑了,实在是一等一的赔钱货……
陈大娘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沉浸在自己或好或坏的各色臆想里久久不能自拔。陈大妹却坐不住了,瞅了瞅那群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咬了咬牙,跑到陈大娘身边,狠狠拽了自己亲娘的胳膊一把,压低了声音匆忙道:“娘,娘,你看,这个,这个是不是陈圆圆最早来咱们家时戴的啊?”
陈大娘回过头来,视线恍惚地落到女儿陈大妹扯着的黑漆木雕上,奇怪道:“大妹,你怎么把那破木头戴自个儿脖子上了?”
“娘啊!”陈大妹跺了跺脚,觉得自己娘实在是蠢透了,焦急地再三确认道,“这是陈圆圆带来的,对不对?”
陈大娘眯着眼睛想了想,迟钝地点了点头:“嗯,最早的时候,她脖子上是带着这个的不错。”
“不过这破木头黑漆漆的,还怪吓人的,你爹觉得不吉利,就给她取下来了……”
“这就对了!”陈大妹死死抠住自己的手掌心,把声音压到嗓子眼,鬼鬼祟祟道,“娘,你记住,这木头不是二妹身上戴的,是我从小一直戴到大的!”
“我是你们在镇子上收留的,二妹才是你和爹亲生的!”
陈大娘猝然抬眼,震惊地望着自己女儿:“你,你……大妹,这行么?”
“不行也得行了!”陈大妹浑浊的黄目里闪烁着惊人的贪欲,她低声引诱陈大娘道,“娘,你没见到,我刚才在外面却是偷偷瞧着着了,那马车里,净是黄金玉璧,能闪瞎人的眼。”
“就方才那大人,还只是个来接他们家‘小姐’的奴才,就那般出众,您想想,那人家里得有多少银子?那得是怎样个挥金如土、富贵逼人的地方?”
“如果我能成了他们家的小姐,”陈大妹掐住了陈大娘的手心,面上浮现出无限贪婪之色,痴痴道,“那泼天的富贵,可就都是我的了……”
陈大娘眼珠子一转,听得煞是心动,略一思索后,一时竟也觉得这“移花接木”、“偷龙换凤”之术十分可行。
——毕竟,他们夫妇俩当年是在镇子上收留的“陈圆圆”,后来回村时,陈家姐妹俩对外一向都宣称是亲生的,当年镇子上的人多半都不在了,陈大妹和陈圆圆年纪也不差什么,村子里的人就更不清楚其中内情了,只是……
“可是,”陈大娘皱眉道,“他们来找的是‘陈圆圆’啊?”
“这有何难,”陈大妹好蛮不在乎地随口道,“您就说,二妹叫圆圆,那是因为我叫圆圆!我为长,她是随我起的名,我们都唤‘陈圆圆’!”
“但只有我才是当年您和爹在镇子上收留的!只这一点,您一定要牢牢记住!”
“爹不在了,您可是当年唯一的知情人,您说我和二妹谁是那人家里的,谁就是!娘,我总比那个白眼狼待您孝顺的吧!您可不能耽误了我这一辈子的富贵啊!”
陈大娘皱眉道:“那要是村子里有了什么风言风语……”
——原先村子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以后陈家养过一个千金小姐的事儿若是传出去了,怕是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能反应过来这其中是有问题的。
“我若成了大家小姐,”陈大妹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森森道,“谁敢多说半句,我让人撕了她的嘴、打烂她的脸、撵的她全家都再不能留在村子里!”
“好!”陈大娘稍微一犹豫,也在对惊人富贵的渴望和对到嘴肥肉的不舍里痛下了决心,一把握住陈大妹的手,直接道,“娘这就替你找方才那大人说去!”
“不,”陈大妹沉吟片刻,却是矢口否决,告诫陈大娘道,“您先等等,我先装作不经意地过去里正家转转,那人既是时隔多年、千里迢迢来寻陈圆圆的,必然该识得我脖子上这木头信物才对。”
“等他认出了我,来找您确定时,你再顺水推舟地说出当年之事,如此,我们才显得更自然些。”
陈大娘一听,顿时大为赞赏,惊叹道:“我儿果然聪慧过人!”
陈大妹握着脖子上黑漆漆的木雕挂坠,想到“陈圆圆”那个蠢货出村前对自己的恐吓冒犯,冷冷一笑,心一横,飞奔着跑出去了。
——哼,陈圆圆那个蠢货,小时候三番五次地抢了爹娘对我的关爱,长大了还毁了小弟的学业……如今,将她放弃的富贵换到我身上,也算是给她这个白眼狼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了吧!
陈大妹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了大家闺秀,而陈圆圆只能在外面给人做牛做马地挣辛苦钱,就感到一阵的得意高兴、兴奋激动。
另一头,里正祖宅中,谢阔神色微妙地就着陈里正战战兢兢、语无伦次的巴结话,仔仔细细地看过手中下面人奉上来的陈家村对“陈圆圆”的既往印象。
越看,谢阔的脸越是冷了下来。
是而,当陈大妹鬼鬼祟祟摸到门口,悄悄摸摸地朝着里面窥探时,谢阔再见她,脸上已经连方才在陈家坐坐时的客套微笑都没有了。
“大妹,”陈里正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赶在谢阔之前抢先喝问道,“你来做什么?还这般鬼鬼祟祟的。”
“我,”陈大妹不悦地瞪了陈里正一眼,咬了咬唇,含羞带怯地瞟了谢阔一下,吃吃地笑着道,“我来看看这位大人。”
谢阔微微一笑,从容地合上手中的东西,疏离而客套道:“不知陈姑娘想看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陈里正的错觉,总觉得这位谢大人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似乎挟了万千雷霆之势,直压得在场的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里正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
“我,”陈大妹被富贵眯了眼,却是已经什么都看不出了,她眼珠子一转,灵关一闪,还自以为很聪明地主动道,“我想与大人说说我妹妹。”
“哦?”谢阔浅浅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实在没有多少善意的东西,眼神更是冰冷得可怕,“我听闻,陈姑娘与妹妹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太好?”
“她,她生性愚钝,脑子也不太好使,做事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了什么干帮倒忙……”陈大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李代桃僵,自然是竭力想在人前装出大家闺秀的大方气度来。但说起陈圆圆,又实在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太甚,无意识地便跟陈大娘一样啰啰嗦嗦地说落了陈圆圆一大堆的不是。
临到最后,陈大妹才勉为其难地佯作大度道,“当然,我与她也并非关系不好,只是她实在有些不讨人喜欢。”
“但,我是姐姐,自该让着她、袒护她、容忍她,我是村子里对她最好的人了,她应当也还是挺喜欢我这个姐姐的。”
陈大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刻意地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木雕挂坠,意图以此来吸引谢阔对它的注意。
谢阔的唇角绷得死紧,恕他直言,他真的想象不出来,箢箢会“喜欢”眼前这个蠢货的场景。
无论这一世是生在乡野自小饱受欺压苛待的“圆圆”,还是可能会与自己一般有着上一世完整记忆的庄秉。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陈家大妹,实在是让谢阔倒足了胃口。
谢阔冷着脸移开视线,只拿身边的陈大妹当嗡嗡乱叫的蚊子,凝神思量别的东西时,眼角余光一个不经意,还是落在陈大妹脖颈间那黑漆木雕上。
“这东西,”谢阔一挑眉,缓缓笑了起来,“是你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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