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给父母发了短信,周六补习完后她不回家,要留在别墅自习到周日上午;父母大概知道她可能摸底成绩不好,需要调整心情,便同意了。她也提前给秦老师打了招呼,请她留点菜在冰箱,周六的晚餐和周日的早餐会自行处理。
周六下午补习完,几家的司机驱车来接走了少爷小姐们,诺大的房子彻底安静下来。
她孤零零坐在学习室,看着前面的白板板书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小区内的夜灯亮起来,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
她叹一口气,起身,腿因为久坐已经僵直了。不管多伤心难过,还是先去搞点吃的,饱了才有力气继续。
秦老师留冰箱里的东西很丰富,牛排和处理成半成品的肉类,新鲜的净菜以及各种热带水果。
看来看去,做一个什锦炒饭好了。
牛肉粒,火腿肠,鸡蛋,玉米粒和胡萝卜,再榨一杯果汁就齐活了。
开火,放油,下菜,落米饭,香气扑鼻。
炒饭出锅,开榨汁机。
“你弄的啥,看起来还能吃。”大房的声音突然出现。
崔玉惊了一下,手里的苹果差点掉地上。她转头看他,他一身黑T恤和破烂样的洞洞牛仔裤,颈项上几根明显的血痕。她盯着他的伤痕看,这家伙莫不是跑出去打架了?可房家的司机明明确定带着人走的呀。
大房没管她的视线,自顾自坐下来,捡起勺子就开吃。须臾几口,去了一大半。
这人,还真是不客气。
“还行,能吃。”他模糊着点评,“就是太少了,再来点呗。”
她摇摇头,将果汁倒了一杯放他手边,重新再给自己做了一份。
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着同样的饭菜,难得和谐了一回。
大房将盘子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差不多用舔的,“老崔,谢了。”
一盘炒饭而已,居然恢复了老崔的称呼待遇。
崔玉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回家了吗?”
“家里没劲,还不如这里安静。”
她眨了眨眼睛,骗鬼的话吧?
他笑,很无所谓道,“你喜欢和家长一起呀?听他们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还真是——
“特没意思,觉得生了你就能控制你。想你干啥就干啥,根本不问你意见。老子又不想姓房,也不想当他儿子,让他去外面找女人重新生还不乐意了。”他一口将果汁喝干,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还有没,再来一杯。”
和家里人闹矛盾了,也是,门门零分,随便多好脾气的家长也不能忍。
崔玉指指榨汁机的方向,“自己倒去呗。”
照往常,他肯定会怼上几句再自称我是你少爷之类的废话,可这回他居然乖乖去了。她奇怪地看着他,看样子遭遇的打击非常重大,已经忘记保持个人风格了。
吃完饭,崔玉将饭桌、餐具和灶台打理干净。大房站门口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
“你怎么也没回家?考得还不错的呀,班里前十。”
她低头,“我以前是年级前三。”
他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下,“自尊心受不了了?”
“没这么差过,不敢看我妈什么表情。”
“李阿姨不是挺和蔼的吗?有那么可怕?”
她看他一眼,对他的天真羡慕极了。李婉的和蔼是对金主,对老板,对老板家的太子爷,对自己女儿和丈夫能一样吗?
“哎,理解,这帮大人都一个德性。”他的手机响起来,应该是家人或者朋友来找。他厌烦地关机,道,“这样,我带你出去玩吧。”
崔玉心里有点打鼓,这家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别那样看我,做人最要紧就是仗义。咱们是势不两立,但好呆一个屋檐下住呢。你上次陪我跑出去,这次我陪你好了。”
“去哪儿?”她问,同时心里盘旋,要不要给白女士打个电话?
“网吧?”他问,“打游戏呗,不然还能玩什么?”
她想了下,“没意思,里面特闷。再说了,你不怕我给你妈打小报告?”
大房暴起,抬起右手作势要打。崔玉没闪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他没意思起来,有点丧气道,“打小报告就算了,我自己去。走了——”
“哎。”她转到他前面,“你换个想法呢?”
“啥?”
“我帮你报个平安,然后关机让他们找不到。大人也放心,你也自由。咱们俩想干什么干什么——”
“你是说阳奉阴违?”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双赢。”
“我去。”大房嫌弃地戳她眉心,“花言巧语。”
崔玉怪异地看他,这样不好?
他哈哈一笑,“棒死了,就这么干,反正我妈真是把你夸上天了,说你样样都好。也对哈,她用你来监控我;我就用你来敷衍她呗。”
夸奖才怪,只不过拿她当刺激他的工具而已。真不愧是母子,顺手使起人也很麻溜。
最终崔玉决定去给小姑姑捧场,大房是顺带的。
海城城郊,白色的巨大艺术中心仿佛暗夜里振翅的天鹅,脆弱又圣洁。
大房不可置信地看看灯光下优美的建筑线条,再看看手里的门票。
“看芭蕾?”
崔玉点点头,“挺好看的,你信我。”
他一脸信你个鬼的表情,但来都来了也就不扫兴,跟着去检票。
“卖票的是你亲戚呢?到处撒免费票?肯定是没人看的——”
“不是,我小姑姑有表演,每次都会给我赠票。”
“给那么多,肯定卖不出去。”
崔玉从小就崇拜小姑姑,被他再二再三的态度搞火了,冷声道,“爱看看,别废话行不行?”
大房陡然被吼,还挺新鲜的,抓了抓头哟呵一声。她不理他,扯了他手里的票连同自己一起递给检票员。检票员以为是小两口吵架,皱眉看看他们随意的穿着,欲言又止,但还是把票给检了。
崔玉便直端端往里走,大房耸耸肩,跟了上去。
好像,也不是很难相处的少年。
座位在前排,需穿过中央走到了大半排的观众。
场内不如想象的空荡荡,但也确实没坐满。
崔玉坐好,双手抱胸;大房挨着她坐,碰了碰胳膊,“生气啦?等会小姑姑表演我起立拍掌好不好?”
“不要你假殷勤——”
“你亲戚还不是我亲戚?捧个人场嘛,我懂。”大房靠着椅子背,“放心,咱们谁跟谁呀。”
“闭嘴行不行?”她低吼,“素质,素质——”
大房扁扁嘴,摸了摸伤痕的地方,叹口气。
她见他居然显出点儿忧郁来,便不开口了。
天鹅之死是独幕剧,放在最后,两人来得虽然晚,但也没错过。
前面的表演很精彩,赢得了许多掌声,大房虽然满口抱怨,但看表演的时候也挺安静的。崔玉之前生怕他捣乱,见他这样也算是松了口气。
等到压轴的音乐上来,舞台幕布缓缓开启,崔玉张大了眼睛。
崔明烟是崔明生的小堂妹,长相随了崔家人的纤细秀丽,特别是头颈和四肢直线,延伸得仿佛无极限一般。她七岁的时候被带去学舞蹈,因为身体条件好,被老师一眼相中。崔家算是温饱家庭,有点儿文化修养但完全谈不上艺术,提起芭蕾只晓得很高雅,但完全不知其中艰辛。老师慎重找家长面谈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尊重孩子的意见,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跳舞,芭蕾美不美?
崔明烟也不懂这是关于一生的选择,问了一个问题,“跳舞可以跳一辈子吗?”
老师笑了,想了想说,“当然可以。”
“那就好啊,我要去。”
事情定下来,崔明烟便被推举进入专业老师门下,开始了漫长的舞蹈生涯。
学艺术的姑娘浑身上下灵气,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崔玉从小就知道小姑姑和自己不一样,连李婉也好几次说,“明烟和咱们真是不一样,随便一个姿态眼神,别人怎么都学不会的。”
过于美,会令人畏惧。
对专业虔诚,更会让人敬畏。
很不巧,崔明烟两样都有。
她美,她热爱芭蕾,她立志白发苍苍还能在舞台上优雅旋转。
她就是为了芭蕾而生的。
深湖蓝色近乎于黑暗的舞台和灯光,静谧而充满杀机的暗夜,划开粼粼水面而来的孤独天鹅。
大提琴低哑的演奏着,如泣如诉,绝望中充满了抗争。
洁白的天鹅,脆弱美妙的曲线,优雅地垂死挣扎。
崔玉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单知道崔明烟优秀,从十五岁开始拿遍了国内外的各种金奖;她单知道她热爱舞蹈,走路习惯像天鹅一样挺直脊背和肩膀;她也知道她对艺术的理解无可匹敌,可却不知道她第一次担纲独幕剧女主演便能将濒死天鹅的绝望和抗争表现得无与伦比。
崔明烟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但已经是绝对的首席。
最终天鹅俯在水面上,翅膀却颤抖地指向了天际。死亡也并不能令她屈服,她的抗争还将继续。
崔玉激动得全身颤抖,很冲动地站起来用力鼓掌,但身边说了要捧场的少年却悄无声息。她用力给了他一肘子,大声道,“嘿,鼓掌啊——”
少年转头看着她,满脸泪光。
她的手拍不下去了。
十八岁的房白林,遇上了命运的白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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