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林淮的话,崔明泽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庆幸。
他庆幸自己是林淮的兄弟,而不是这家伙的敌人。
林淮的文弱外表,太具有欺骗性,总会让人先入为主的觉得这是个没有威胁性的人。再加之他脾气太好,好到谁跟他吵架都会偃旗息鼓,吵不起来,于是几乎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把他当成可有可无的弱鸡,剩下那一个直接欺负他。
崔明泽印象里,因为以貌取人而在林淮手里吃了大亏的人,比比皆是。
是以崔明泽时常调侃林淮,外表是一只白兔,内里是一条白狼。
而林淮则笑吟吟的领受了:“白狼就白狼吧,不是白眼狼就成。”
崔明泽内心:嘿,这家伙还反以为荣,有这么理直气壮?
眼下,听了林淮这番话,崔明泽平定了一下心绪,问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雁留坡那边要追查吗?”
“雁留坡先搁置吧。”林淮道,“我们先去那座埋礼山看看,如果顺利的话,我想应该能寻到一些有利的线索。另外,你找些人去湄洲市井,采集一下湄洲百姓对范遂良的看法,越详细越好。”
“行,晓得了。”
***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挂在天顶,晒得整个县衙青灰色的瓦片上都像要烧起火来。
不知是不是方绣绣的错觉,觉得今年的夏季特别长,长的几乎要过不完。
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聒噪无比,仿佛在和阳光较劲,看要比谁更长更令人心烦。
方绣绣始终记得找房子的事,她的家当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事实上,这些天她一有空,就去找房子。
灵泉县的空房子很多,因为经济不景气,许多百姓为了能挣到钱,都想方设法的腾出屋子来出租。
但是没有人愿意租给方绣绣。
他们宁可把房子空在那里,也不想租给一个兄长获罪被杀、死了还闹鬼的姑娘。
她屡屡碰壁,挨家挨户的被拒绝,不断的承受房东们那嫌弃的、怜悯的目光,偶尔还要听上几句难听的话。
房东们对方绣绣说:不是我不想租给你,知道你一个姑娘没了家人,怪可怜的,可是我也怕晦气啊。
一个晦气的姑娘,要是态度再差一些,就得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
所以方绣绣面对这些房东,还得懂事有礼貌的福身,笑着说:“没关系的,我理解您。给您添麻烦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就这样被拒绝了无数次,三天下来,无处可容身。
她没有和房东们理论,也不曾咒骂他们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打从哥哥被斩首、嫂子触棺自尽,她就被烙上了“晦气”的标签,洗不掉,摘不掉。
她所能做的只有扯开礼貌懂事的笑容,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是,悲痛、苦楚、怨恨、委屈,种种情绪被死死的压抑在她的心口,一日一日的,与日俱增。这些堆积的情绪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爆发了,方绣绣再也抑不住泪水,哭得什么都忘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坐在县衙的门口。
一天没吃东西的肚子正在咕咕叫,嗓子也因饥饿而冒烟。可她却抱着门前的石狮子,只知道哭,泪眼婆娑,天昏地暗。
闷热的夏风射眸,仿佛连风都是酸苦味道,吹进眼里,一路酸苦到心。
眼泪打湿了衣襟,沾湿了破败的石狮子,方绣绣把脸埋在石狮子脚下,嚎啕着,宛如在发泄,渐渐的没了力气,化为哽咽的啜泣。
哥哥、嫂子……
绣绣好苦……
曾经幸福的和家人一起过日子,被哥哥和嫂子娇宠,而今却沦落得孑然一身,只能在人前笑,在人后哭。
绣绣真的好苦啊,连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肝肠寸断的感觉,是吗?
哥哥、哥哥……
“方姑娘?”
男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就响在方绣绣耳边,就像是一双忽然而来的手,将她从噩梦里捞起来,捞到了另外一个梦里。
这一瞬方绣绣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从石狮子脚下抬起脸,隔着满眼模糊的泪水,隐约看见身边有个模糊的人。
“方姑娘?”
他的声音温和舒暖,是林淮的声音。
方绣绣啜泣着喃喃:“林大人……”
很快一方柔软贴上了她的手,她听见林淮在说:“这是林某的帕子,方姑娘要是不嫌弃,拿它擦擦眼泪吧。”
她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帕子,是略有凹凸的麻布,纹理精细而密实,在这炎炎夏日还保留着凉爽的温度,软软的摩擦过她的手指掌心。
“谢……谢谢林大人。”方绣绣拿起帕子,很快擦掉蒙眼睛的泪水。
视野终于渐渐清晰,面前那张模糊的脸,也逐渐变成了林淮清秀的面孔。
他低身在她身边,正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明亮的不输夏天的日光。
那眸子里有着怜悯,原本方绣绣厌恶在别人眼中看见怜悯的神色,可是林淮眼中的怜悯却令她一点也不讨厌,只因她一眼就能感受到林淮发自内心的真诚。
他唇角依旧微微勾着,笑容里满含安抚的意味。
被这样注视着,手里拿着他给的帕子,方绣绣心中不由得一暖,含泪笑起来:“对不起啊林大人,民女失态了。”
想着自己在人家的县衙门口不顾形象的哭,还抱着人家镇宅的石狮子,这要是换作有些为官者,没抓她进去打板子就算不错了。而林淮却如此照顾她的情绪。
方绣绣低眉,小心把帕子折叠起来,递还给林淮,“弄脏了大人的帕子,民女罪过。”
林淮收回帕子,不当回事的放回衣服里,他柔声问:“方姑娘,你还好吗?”
“多谢大人的关心,民女没事的。”
林淮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
“也没什么。”方绣绣笑了笑,心中的难过情绪还没有散尽,被林淮这么一问,眼中又涌出了泪水。
她连忙用手擦泪,不停的笑着,像是要告诉林淮自己真的没事,可是手上抹了半天,却就是擦不干净泪水,满手都沾湿了。
她只能一个劲儿的重复这个动作和脸上的笑:“民女没事,真的没事!”
林淮眉头锁起,眼中的悲悯如潮水般的涌上。他再度拿出帕子,递给方绣绣,“方姑娘,你别着急。”
“对不起。”方绣绣又接过帕子擦眼泪。
本来就湿漉漉的帕子,现在湿的像是从盆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林淮看着眼前姑娘沾满泪水的脸,红的像是兔子似的眼睛,被沾湿而贴在面颊上的凌乱发丝,明明伤心到极点,还要强作欢笑。
这脆弱而倔强的模样,真的太惹人心疼,也不知她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事,会惹得她情绪失控至此。
林淮斟酌着,徐徐说道:“方姑娘,你若是信得过林某,可以把烦心事告诉我的。林某……毕竟是灵泉县的父母官,为民排忧解难,也是我的职责之一不是吗?”
方绣绣看林淮这认真又带着些许小心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舒缓了许多,她竟没那么难过了。
脆弱的一面被人看了去,对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和无谓,反倒这般关心她。不知不觉,心里就对林淮多了分亲近。
方绣绣终于露出一道深切的笑容:“林大人爱民如子,灵泉县能迎来林大人,是我等之幸。”
不同于她平素里那带着面具般的笑容,这个笑容可谓是真诚的。冽冽如山泉的眼眸,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朦胧。
林淮略沉默了会儿,笑着提议:“方姑娘要是无事,林某陪你走走吧。”
方绣绣稍有意外,但还是笑道:“好啊!”
她扒着石狮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素手一摊,“林大人,请。”
“方姑娘请。”
这还是方大成死后,方绣绣头一次和别人一起逛街乱走。
这灵泉县的百姓对她避之不及,县里唯二与她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是卖馄饨的,一个是卖豆腐的,都整天忙着做生意,没那么多时间陪她。
算起来,她已经有几个月独来独往了。
形单影只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友好温暖的世界宛如一个骗局般,骤然破碎,碎成了满地残渣,折射出藏在友好温暖背后的不堪。
那些曾经同她笑语盈盈的人,那些曾经对她恭敬有加的人,那些友善的、讨好的、赞赏的笑脸,全都在一夕之间像是约好了似的变了样,变得那么陌生。
灵泉县还是那个灵泉县,她方绣绣却被灵泉县抛弃了。
她走在林淮身边,时不时看着这个始终对她言辞和悦的人,莫名的有些恍惚。
原来,还是会有人不顾众口悠悠,愿意站在她身边同行啊。
哪怕只是一刻,她也会开心,也会感动。
方绣绣不由得脱口而出:“林大人不会觉得民女晦气吗?”
“方姑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林淮稍有诧异的眨了眨眼,尔后了然的笑了,“你知道的,我不相信鬼神之说。在我眼中,方姑娘就是方姑娘,虽遭遇了一些悲惨的事,让人怜悯,却又难能可贵的保持坚强的品质。”
“原来在大人眼中,我是这样的啊……”方绣绣喃喃,声音渐次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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