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阳光正好,街上支起了不少摊子,叫卖声不绝于耳。
内城的这一带是繁华的地方,青砖黛瓦,河网密布,有桥百余座。点心店里呼喊着“皮薄馅足的小笼包一屉”,卖嫩菱角和空心泡的少女小童穿着短衫在街上奔走,几名妇人抱着竹篮正往河边走。
苏惊贺身骑白马在街上任凭马儿带着他打响鼻儿闲庭信步的乱走,不紧不慢,在青石板路上踏出好听的声响。
临着这一段河是两层的茶楼,中气十足的说书声隐隐传来,街对面是一家名为闻香馆的酒家,幌子边一块匾上书了四个字,闻香下马。
钱安城这几天好不热闹,处处都传着有大人物来了。正二品的武官,在这小城可是个稀罕人物,别提这人物还是皇帝夸赞的苏夜鹤。年不过二十,尚未娶妻,得到消息的各家小姐都春心萌动。
消息从茶馆传开后,街坊邻居闲来都乐意叨上两句,也不知道这般神仙人物从京城来这小城作甚。“鹤闲梅下立,人静月中行”,一人得意说道,“说得就是这苏夜鹤。”另外几人起哄:“你这说得文绉绉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夜鹤到底长什么样。”那人从京城回来,却没有见过苏夜鹤,此时也抹不下面子,随便扯了些天神下凡之类的糊弄了过去。
“你怎么不娶妻?”,圆脸小道士听了一耳朵议论好奇问道。
“我已有意中人怎可娶妻?” 苏惊贺好笑地看了小道士一眼。
“你的意中人是许小将军吗?我偷偷听到的,有人说许小将军是断袖呢。” 小道士加快了步伐,凑上来自以为是悄悄开口,实际上声音清亮,面摊上都有两人转过身来瞧瞧是谁在编排许小将军。
苏惊贺难得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应。
断袖么。
他也不是故意发现......名震天下的许小将军其实是女人的。
那日手握着军情急报,他莽撞地直接闯进了将军帐,没注意到淅沥沥的水声。
一个身影正从浴桶中起身,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水珠顺着蜜色的腰窝往下淌,瘦削的双臂伸过头顶,绞起了头发。
忘记了呼吸。
那身体曲线是任何词语都无法描述的美。
苏惊贺已经记不起来后来他是如何躲起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不是一系列的巧合,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再入帐中汇报的时候,许故溪发梢每落下一滴水珠,他的心就乱一分,甚至不敢再看许故溪那双笑起来弯弯又明亮好像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许故溪身死,他都没有表明自己的心意。
苏惊贺微微夹了马腹,不作理会,小道士只好迈着肥肥的小短腿跟上加速了的苏惊贺。
被说中了就恼羞成怒。
大人真是好不讲理。
***
捏着玉佩,易眠池的眉毛一扬。
这应该足以向她以前的心腹部下们要来一个人情了。涉及到姑娘闺誉和许故溪自己的秘密,其他人并不知道许故溪曾与易眠池见过一面,这玉佩,就是易眠池值得信任的依据,不是亲近之人,又怎么拿得到这玉佩。
易眠池伸着两只手盘算着可能在哪里遇见谁。
小丫头揉揉眉头,双平髻随着动作左右微微摇晃,一块玉佩竟然玩了好几日,可见疯子的想法果然与常人不同。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易眠池停下了把玩玉佩的手,把玉佩往怀里一揣。
“这活儿不是上头的人叫你做的吧,”易眠池凑近小丫头的耳朵,低声说道,“这几日你绣了两只荷包,三张绣帕,一个花样子。你不过七八岁,绣工一般,用的料子却是上佳的,这些料子的来路想必不一般吧。你一个小童,给大丫头们打打下手再正常不过,所以才没人怀疑你。但没人会让你这么快绣出这许多来。”
“这些料子多的是,又不是什么贵重的雪纱绡。”丫头眼珠咕噜一转,低声反驳。
“你叫什么名字?”易眠池一笑,转过身来盯着小丫头的眼睛,”就算不是雪纱绡,织锦罗你也用得起吗?日积月累,这价钱也够买几个丫头了。只要你不多舌,我也不会为难与你。”不过是一个小孩,还嫩得很,装作什么大人。
小丫头涨红脸,许久轻声说:“我叫笑笑。”
也不知道易眠池怎么能发现她一直在偷偷拿料子的,其他人从没注意过她。一个给大丫鬟打打下手的小丫鬟罢了,也时常有大丫鬟扔给她简单的活。妖妖孽孽疯疯癫癫的易眠池怎么就注意到她了。
“笑笑,名字很好,只要你管好眼睛嘴巴,你用雪纱绡也没有人我也装作没看见。”易眠池也不想逼她太过,这一声回答已是低头了。
“你为何绣这么多图案差不多的桃花样子?”易眠池有些好奇,她没怎么来过江南,不知道这桃花绣样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这是送去给店里的,这几天三月三就要到了,大家都戴桃花样子的首饰衣服荷包,卖得也特别好。”又自觉失言,顿住了,她不打自招了。
易眠池接着问:“三月三?”
“这次的上巳节是我们这举办呢。”笑笑见易眠池没有在自己的首饰荷包上纠结,轻松说道,言语间有些自豪。“就在水榭上,巫女还会在湖里跳舞。”笑笑眼睛里透着期待。
节日,宴会。
会有谁来?
易眠池点点头,向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易眠池在笑笑迷惘的视线中,推开窗户,感受到早春的风还带着些凉意,她手一撑,翻身一跃出去了。
笑笑的丹凤眼都睁圆了。
易眠池只是想洗一个澡,顺便看看周围的情况。
这院子住得好像离正院很远,依山而建,住得偏僻反而方便了她行动。正经的闺中小姐压根干不出半夜翻墙爬山的这种事情。
这墙有两个易眠池这么高,也不过防些君子罢了。易眠池双足轮流点墙就越了过去,没有肌肉和内力,她还有技巧。易眠池满意地想到自己的技术并没有退步,不能以一敌百,至少还能爬个墙。
突然脚一软,易眠池滚过了墙头。
许久,白墙底下的草丛动了起来,易眠池从杂草中抬起头。
娇小姐的身体啊......
山上不远处的河流,河岸周围都长着密密的树林,银白的月光透过树杈打在河面上,易眠池缓缓走入了河中。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易眠池的脸,一双狐狸眼,小巧的鼻子,微微饱满的唇瓣。肤色偏黄,眉毛也杂乱,嘴唇发白,头发油腻成一缕一缕都打着结,皮肤也显得油腻不堪。
所以笑笑才老是拿着难言的眼神看着她,看着的确疯疯癫癫的。
易眠池拿出皂角子,擦出泡沫,把脸和身体都没入水中。水面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头发像水草般漂浮起来。
鸟儿扑棱扑棱飞过,雪白的身体从河中出现,易眠池大吸了一口气,洗起了头发和身体。
手上留下了黄黄黑黑的液体,像是颜料。
易眠池走向明亮些的地方,认真看着脸。
杂乱的眉毛被洗去了,留下了一双浓淡合适的远山眉,脸上的肌肤也莹润如玉,眼圈微微发红。
易眠池,一直在用粗劣的妆粉遮盖自己的容貌。
几天没洗过澡,她也没第一时间关心容貌这种事,妆粉的味道一直在身上,有妆易眠池并不意外。
出乎意料的是,妆前妆后区别如此大。
卸了妆之后的易眠池相貌......如此不平凡,一个未及笄的少女,为何要用对容貌遮遮掩掩。
几个属下认真观察过,主要是为了确认易眠池不是心术不正之人,身为后院中另一个普通的不受嫡母待见的少女,这个少女选择了另一条路。
在许故溪死后,可能为了避免被作为美貌的工具,不得不在最好的年华遮掩相貌。不过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罢了。
易眠池抬起手,水面上倒映的脸被指缝间留下的细流打碎。
三月初的夜晚,天气很凉,她尽量快的绞着头发,升起了小火堆,只套上了稍微干净些一些的白色里衣。稍作收拾,易眠池就将火堆灭了,披散着头发,将脏污的外衣团成一个球揣在怀里。
屋内,笑笑没有点灯油,没有什么闲钱的小姐屋里在晚上是很少点着灯的,她摸黑坐在脚踏边不安地攥着手。
疯疯癫癫的小姐怎么还没有回来?若是出去告诉别人,她也讨不了好,这么一个人都看不住,会不会被发卖了?万一小姐回来再把她偷拿料子的事情说出来,她就更惨了。
窗帘被掀开,白色的身影跃了进来,笑笑惊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么惊讶做什么,”易眠池失笑,在月光下看向笑笑,“明天去给我打点水吧,这样我就不用像这样翻墙出去洗了。”
笑笑看得呆了,月光下的易三小姐,比嫡出的小姐易华昭都要好看,连答应打水的事情都没有反驳。
清爽又恣意。
易眠池拿起桌子前的铜镜,命笑笑点上一支小蜡烛,就着烛光和月光看着这张脸。
易眠池,究竟长什么样?身上有胎记吗?万幸易眠池的生活如许故溪调查的那般简单,才没有穿帮。
若要走出这后院,不认得自己的样貌或是胎记可是大事。
双手把铜镜举过头顶,绕过身侧,突然顿住了。
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颈间的伤痕都褪了许多了,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这很好。
不好的是,铜镜印出了后颈更明显的伤痕。
易眠池,是被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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