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粲硬着头皮来到紫宸殿。
昏黄宫灯下,男子眉目如画,一如旧日风流。
饶是李粲现在恨不得将李桓挫骨扬灰,也不得不承认,李桓这张脸,生得当真好看。
李桓的父母族人死在战乱之中,襁褓中的李桓被仆人送至京都,养在宗室里。
京都的人素来会看人下碟,没有任何靠山的李桓没少被人欺负,她五岁遇到李桓时,李桓正被人一群人围着揍。
她赶跑了那些人,李桓梳洗之后,被人带来谢恩。
那时秋风萧瑟,荒色连天,小小的李桓立在风中,世间的颜彩似乎在他身上倾倒,自他眼角眉梢蔓延开来,将周围染成草长莺飞的暖暖春意。
她顿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李桓带在身边,破例封李桓为郡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被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将她射杀在桃园,篡夺了原本属于她的帝位。
李粲强忍住抽剑去把李桓捅一万个窟窿的冲动,咬了咬唇,慢慢道:“让我看一下陛下的伤。”
小黄门轻手轻脚拉开被褥。
被褥下的李桓只穿着贴身中衣,内侍解开开中衣,取下绷带。
李桓胸口处的伤口虽敷了药,可并没有止住血,血水是黑色,还泛着可疑的清苦味。
这毒有点熟悉啊。
李粲眉头微蹙,去看李桓的手。
李桓的胳膊微微弯曲着,一道黑线自胸口蔓延开来,直至手肘的位置,且不断向下蔓延着,犹豫剧烈的疼痛,李桓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
李粲看一会儿,道:“这是......”
这是千机引。
千机引毒性极强,一旦沾染,便心口开始毒发,中毒之人受七噬心止痛日折磨,到第八日才会身死。剧烈的疼痛会让中毒之人身体无意识蜷曲,临死之时,身体弓成一团,头挨着脚,死状极其惨烈。
千机引是天家秘药,用来处死不方便明着杀,且罪大恶极的人。千机引从不外传,世代只有天子才会知晓该毒的毒性与解药。
她幼年之时对千机引颇为好奇,曾缠着父皇问千机引的事情,父皇好脾气,便将千机引的事情告知了她。
千机引毒性霸道,父皇嘱咐她万万不能轻易使用此毒,更不许将此毒告知他人,以免祸及天下。
她满口应下,却将千机引告知了李桓。
那时候的她,是满心满眼信赖着李桓的。
可纵然她告知了李桓,天下也只有她与父皇和李桓三人知晓,十年前李桓发动兵变,她与父皇死于乱军之中,千机引的事情便只剩下李桓一个人知晓了。
李桓不可能放着九五之尊不去做,自己给自己下毒,且还是这般惨烈的毒。
究竟是谁给李桓下的毒?
反对李桓的人,已经被他杀完了,只剩下一个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的颜道卿,可颜道卿绝对不能知道这种毒的。
李粲想了半日,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颜道卿眼睛轻眯,淡淡看着李粲,道:“顾美人认识此毒?”
肯定是不能认识的。
她现在的身份是昆吾顾家的顾安歌,远离朝政,自幼长在昆吾,莫说知晓天家密事秘药了,只怕她连京都有多少条街都不清楚,毕竟她来京都不过半年时间。
可也不能完全不认识。
中了千机引之毒的人,第八日必死无疑,从二月十五日李桓中毒到现在,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三日的时间,根本不够丁太医来到京都给李桓祛毒治病。
李粲斟酌片刻,道:“这毒有些奇特,妾一时不敢辨认。”
云逸双手环胸,冷笑道:“什么活人不救的坐堂医?不过是山野之中哄人上当受骗的话罢了。九州医术精妙之人,尽在天家太医院,太医院院正尚且不认识的毒,你又怎会认识?”
云逸右手握住佩剑,下一瞬,便是抽剑送她上西天。
李粲:“......”
她死之后,李桓血洗皇城,如今李桓身边的人,除却郑慎与颜道卿,剩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九卿之中,光禄勋仅次于太常卿,位居第二,但担任此职之人,必是天子心腹——光禄勋掌皇城禁卫,是天子的贴身侍卫,守卫着皇城门户。
光禄勋之下,有议郎、侍郎、中郎各种郎官,占据了大夏朝官员的半壁江山,也是大夏各级官员的人才储蓄库,大夏朝入仕晋升有两条路,一是列侯世袭,二是由郎官晋升入仕。
故而这个职位必是多谋善断之人担任,同时这人还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人。
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光禄勋竟是个心无城府的莽撞之人,可见得位不正,必有灾殃——对李桓忠心耿耿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且慢。”
李粲笑了笑,道:“妾虽一时不敢辨认,不能完全驱除陛下所中之毒,但有能延缓此毒蔓延的法子。”
中了千机引后,毒素从肺腑发作,胸口呈一团黑色,向四肢蔓延成黑线,等到黑线到掌心与脚趾,便是毒发身亡的一日。
现在是第五日,黑线到了李桓的肩膀位置,明日便是手腕,后日是掌心。
扪心自问,李粲对医术并不了解,当然不止医术,她对于吃喝玩乐外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无,占据了多年大夏朝第一纨绔的名号。
虽然她对医术不了解,但拜李桓所赐,略识得一些草药和功效。
原因无他,李桓喜欢翻阅古书酿酒喝,在酿酒的时候加入一些药草,这样酿出来的酒不仅不伤身体,还有美容养颜强身健体之功效。
她天天与李桓腻在一起,自然识得一些最基本的草药。
李粲要了许多活血化瘀的药草。
这些药草并不是真正治病的,是用来打掩护的,毕竟千机引的解药是一味再常见不过的东西——白醋。
她要是说只用白醋便能解李桓身上的毒,云逸怕是试都不会让她试。
草药拿来之后,李粲按照君药、臣药分开,用白醋做药引,云逸看她用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药,冷笑出声。
李粲本就不是能受气的性格,道:“光禄勋莫把人瞧扁了,我若能解陛下的毒,光禄勋如何处之?”
她有十成的把握解毒,没必要再受云逸的窝囊气。
云逸道:“你要是你能解毒,我三跪九叩向你道歉。”
“不用三跪九叩,”李粲狡黠一笑,道:“陛下醒来后,光禄勋在紫宸殿门口大喊三声我错了,顾美人人美心善,我万不该与顾美人为难。”
她要是真敢受了云逸的三跪九叩,明日谏官们弹劾她的折子便能堆积成山。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李粲用的药实在太常见,她话音刚落,云逸便答应了。
一旁的颜道卿抿着茶,目光落在少女笑眯眯的脸上。
少女的容貌本就动人,粲然一笑,如天边的星辰在眨眼,明明模样没有半点相似,可狭促的神态却像极了十年前死在桃园的那个人。
颜道卿放下茶杯,垂眸看着手里的鎏金小暖炉。
李粲又加上一句:“对了,还有我那被你亲手送入死牢的兄长,你怎么把他送进去的,便怎么把他请出来。”
顾姑娘的兄长叫顾安廷,在御史大夫手下做官,不知为何,冲撞了李桓,被光禄勋丢在了死牢里。
顾家千年世家,出过权倾天下的丞相,可惜百年前党派之争站错了位,被夷了三族,之后便冷了心,守着祖籍昆吾过日子,百年间没有人入仕。
在京都的只有顾姑娘这一脉,顾姑娘求助无门,只得找上顾安廷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看顾姑娘生得好看,便想办法把她塞进了宫,说只要她受宠,他便会救顾安廷。
哪曾想,李桓瞧也未瞧顾姑娘,只给了一个美人的封号,便把顾姑娘扔进辞镜宫不管不问了。
辞镜,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兄长在死牢不日问斩,自己在辞镜宫无枝可依,顾姑娘忧思成疾,这才便宜了她。
她既然占了顾姑娘的身体,自然要担起顾姑娘的责任来——自救的同时,再想办法救顾安廷。
看到李粲这般胸有成竹,云逸想了片刻,道:“只要你能救醒陛下,别说只是把你兄长放出来了,哪怕你想出宫见他,我都能让你得偿心愿。”
李粲眼睛弯弯举起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光禄勋可莫要食言。”
看来她那位兄长犯的不是什么大错,从死牢出来不过是云逸一句话的事情,云逸又掌皇城宿卫,许不了她浩浩荡荡的省亲,但许得了让她私底下见一见兄长。
李粲伸手要击掌的动作有点孩子气,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再不情愿也要去击掌。
云逸曲拳轻咳,敷衍似的与李粲击掌为誓,按剑走两步,转念一想自己的动作蠢爆了。
转身再去瞧眼下有泪痣的少女,小黄门熬了千年雪莲的甜汤,她一边吃一边指挥着小黄门清洗李桓的伤口,喝完甜汤后,她放下琉璃盏,满足地眯起了眼,活像是偷腥后的猫儿在午后的阳光下晒着肚皮。
云逸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她就一张脸能看,张牙舞爪的性子没有一点身为天家女人的温柔贤淑,要不是她说她能救陛下,他根本不会让她走进紫宸殿。
她就算救醒了陛下也没用,陛下只爱皇太女一人,那个光艳动天下的大夏第一绝色。
可惜他晚生了几年,没见过皇太女的模样,但纵然没有见过,他也能想象得到皇太女的模样。
那必然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惊艳,哪怕面首无数,私生活淫/乱,也引得天下男子为她倾倒,甚至在她死后十年,也有人念念不忘,为她拔刀相向——宣王为她和陛下决裂,十年不来朝贡,大夏第一世家的萧商萧世子,捧着她的牌位叫亡妻,且年年来京都请奏陛下,要与皇太女举行冥婚。
算一算时间,又快到了萧世子来朝的日子了。
旁人对皇太女情根深种,他家陛下对皇太女也是用情极深——身为天子,十年不娶。
可叹这样一个倾倒众生的人,偏就死在了十五岁,当真是天妒红颜,不公至斯。
云逸叹了口气,再去瞧殿中少女身影,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这样一个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人,给皇太女提鞋也不配。
莫说陛下瞧也未瞧便把她丢在辞镜宫了,他一个听过皇太女事迹的人都瞧不上,更别提是经历过皇太女绝代风华的陛下了。
云逸这般想着。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桓饮了白醋与活血化瘀的汤药后,卷曲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薄唇微启,是云逸听了无数遍的名字:“阿粲......”
烛火下,李粲脸色白了白。
李桓杀了她夺了皇位,又有何面目叫她的名字?
难道不怕她夜里来索命吗?
云逸斜眼去看李粲。
少女俏生生立着,小脸苍白,贝齿轻轻咬着唇,像是雨打后清荷,露珠在荷叶上滚啊滚。
云逸曲拳轻咳,沉声道:“颜相命人熬的冰糖雪莲粥再端一碗来,顾美人照看陛下辛苦了。”
他最讨厌女人委屈巴巴快要哭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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