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燕家人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坐车的坐车,骑牲口的骑牲口,离开镇子前往东华寺。
东华寺距离平桥镇大约有个三四十里路,隶属邻县,建寺两百余年,里头的主持也换了十几任。
虽然比不了京城的几大寺庙,每日去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也着实不少。
离寺里许,便有茶水摊子、粥铺供香客们歇脚,也有卖虾虫鱼蟹的小店,专门给人买了放生。
周围聚集了不少讨生活的小商贩,很是喧闹。
苏氏见到了地方,招呼大儿媳妇和侄女下车:“咱们娘三个先到粥铺歇歇脚,吃碗粥去。”
车和牲口不能再往寺庙里去,粥铺是东华寺开的,燕家几个男丁与掌柜的都熟悉,燕如川出面去打招呼,请铺里的伙计帮忙照看一下。
粥铺卖的是普通的素粥,外加白面馍馍和高粱面大饼。
寺院开粥铺不为赚钱,遇到饥荒乃至逢年过节还会舍粥周济贫民,平日里价钱也极为便宜。
苏氏给大伙一人要了一碗小米粥。
出门前在家吃过饭了,就没再买干粮。
粥铺里挺宽敞,摆的全是矮桌子、长条凳。
里头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常来的香客,自觉守着规矩:女客靠西坐,男客坐东边,中间留出两排桌子板凳,给像燕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坐。
韶南一进来,粥铺里便陡地一静。
任谁突然见到个明眸皓齿的未嫁少女,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旁的堂嫂早习惯了这阵式,赶紧拉着韶南背对众多男客坐下来。
周围的气氛这才恢复如常。
苏氏面上有光,瞅着韶南笑了一笑,心道:“没娘疼的孩子懂事早,还好咱们韶南是个有福的,他爹往后有了官身,韶南可就是官家小姐了,一会儿可得求菩萨保佑,给孩子定门好亲事。”
燕韶南见她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不明所以,望向伯母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苏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等你爹他们了,快些趁热吃。”
等韶南拿过几把调羹,仔细一一擦拭,她又忍不住轻声自得:“就凭咱这模样,哪怕脑袋空空的,什么都不会,也定能找个好婆家。”
旁边大儿媳妇闻言“扑哧”乐出声来:“瞧您说的,韶南会的可多了,读书识字,能写能画,还会弹琴!”
苏氏顿时苦了脸:“可别提弹琴的事儿了。”
说起韶南学琴,就一定要提到七年前燕家的一位怪客。
燕如海的授业恩师是一位老举人,在整个靖西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七年前不幸病逝,闻讯上门吊唁的学生故旧络绎不绝。
恩师没有妻小,丧事是燕如海等人帮忙办的。远道赶来的客人若是不忙着走,想要住下来,自然也是他们几个弟子负责招待。
燕如海接待的这一位据说是恩师的同门,他要管对方叫一声师叔。
这位方师叔言行举止荒诞不羁,前来吊唁亡者虽未做出鼓盆而歌的举动,却也说了很多蔑视先贤目无礼法的言辞,叫一众晚辈为之侧目。
燕如海原想着方师叔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嫌弃相,不过是在家中住一晚,混两顿饭吃便会扬长而去,哪知道对方见到刚九岁的小韶南,非要帮她启蒙,就此赖在了燕家不走,一住就是四年。
一个女娃哪用请先生上门来教,再说燕如海那时候已经乡试高中,青出于蓝,闲暇时教教女儿读书识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他们一家人淳朴厚道,才由着方老先生打了四年的秋风。
这四年韶南到是把字认全了,跟着方老先生读了不少书,还有一样,就是学了古琴。
琴棋书画,自古以来都是读书人的雅好,燕如海自己不会弹琴,也没闲钱给女儿买古琴,一张好琴可是很贵的。
方老先生走之前将他自己的琴留给了韶南,叫她一个人勤加练习。
燕家人本来还颇为感念,直到他们听到韶南用那张琴练习吟猱的指法。
那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提多难听了。用苏氏的话来形容:“快饶了大家吧,杀鸡都没这么瘆得慌。”
韶南再练琴就有意避着人了,这也成为燕家的一个笑料。
韶南听着自家人取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们别这样,我弹琴其实还蛮好听的。”
一旁长媳拿过桌上的粗瓷碗,伺候着苏氏挑佐粥的咸菜。
这家粥铺还有一个好处,咸菜免费。
据说是因为东华寺后山有一大片菜地,特别适合长这种咸菜疙瘩。
腌咸菜的粗盐都是信众们贡奉的。
苏氏贪小便宜的心态发作,不管吃不吃得完,往碗里多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皱眉道:“今天的咸菜腌得不好,吃着有点苦。”
韶南将喝粥的勺子递到苏氏手中,低声道:“伯母,我想跟随父亲去安兴。”
苏氏闻言险些失手摔碎了勺子:“你要去安兴?不成!”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大,连连摇头的工夫,引得邻桌一位女客循声望了过来。
这女子面容秀丽,身量单薄,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一身素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喝粥,看打扮犹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
苏氏只道惊扰了人家,歉意地冲她点点头,回侧了脸,皱眉劝道:“邺州那么远,你爹跟前的确需得有人用心服侍,伯母会想法子,你就别担心他了,在家享享清闲,伯母也好帮你准备一下嫁妆,等嫁了人,从早到晚有的是事情做。”
韶南知道伯母这是舍不得自己,但同样的,她也不放心父亲。
父亲从昨天傍晚回家心中就藏着事情不肯言明,他那些同年里直接外放八品县丞的好几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安兴县令怕是内藏玄机。
韶南心中胡乱琢磨着,这工夫燕家的男人们忙完了,过来围桌而坐,她也就没有再提这事,闷头喝粥,心里打起旁的主意来。
喝过粥就算休息好了,外面也传来消息:东华寺开了庙门,信众们可以前去进香了。
燕家诸人起身要走,邻桌那女子见状一改之前的磨蹭劲儿,匆匆两口喝光碗里的剩粥,起身跟了过来,同苏氏搭话:“太太,您一家这是要去东华寺么?”
苏氏回以和气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道:“小女也是来上香的,孤身一人,实在是,不知能否与您一道……”
这姑娘穿得素净,一看就是附近小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会一个人来庙里上香。
苏氏向来与人为善,谨慎地打量她两眼,含笑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闺女若是不嫌弃,就同我们结个伴,等到了庙里,咱再各忙各的。”
那女子连声道谢。
苏氏把家里人简单同她介绍了一下,那女子道:“小女子姓林,闺名唤作贞贞,家人都叫我贞娘。方才我听太太提到安兴,就觉得十分亲切。我家正是安兴那边的。”
咦?此言一出,不但苏氏来了精神,就连走在前面的燕家诸男也齐齐有片刻停滞,忍不住往林贞贞看去。
包括韶南在内,人人都想从她口中打听到安兴的情况,无奈林贞贞似是并不善与人交流,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直到众人到了东华寺,才弄清楚了这姑娘的底细。
原来林贞贞祖籍邺州,这么巧,正是安兴人。
林家祖上经商,薄有积蓄,林贞贞的祖父生有三子,长子爱做买卖,继承家业。次子喜欢读书,家里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老三名叫林佟,是林贞贞的父亲。
林佟也早早开了蒙,跟着二哥读书识字。但他对学医显然更感兴趣,府试不中,便去医馆做了学徒。
林贞贞的二伯却是一路逢考必中,早早通过了院试,弱冠之年的秀才在安兴也算是轰动一时。
可林家的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是林贞贞的二伯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接连三次乡试全都落榜,跟着林贞贞的祖父病逝,守孝期间,老大老二起了嫌隙,林佟站在了二哥这边。
孝期一过,老二收拾行囊,说是外出游历,准备下一次的乡试。林佟也拿了笔银子离家,打算在京城开个药铺,做二哥的后盾。
世事无常,京城不比安兴,以林佟的医术很难站住脚,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药铺开到靖西。而林贞贞的二伯屡试不中,也早无奈的放弃了科考这条路。
贞贞的母亲早几年已经过世,刚出孝,父亲也去了。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了安兴。
苏氏听到这里不禁暗生同情。
怪不得这姑娘偌大岁数了,还云英未嫁。
大周的律法对女子可谓十分不公,像林贞贞这种情形,父母双亡,她又没有兄弟,家产是要由堂兄弟来继承的。
林贞贞看着如此憔悴,怕是少不了这方面的烦恼。
不过非亲非故,只能各扫门前雪。她并不多打听,也不准儿媳和韶南多嘴去问。
几人问了问安兴的风土人情,林贞贞离家时年纪尚小,只能说个大概。
等进了庙门,便按之前说好的,散开各忙各的去。
苏氏带着儿媳和韶南先去敬了香,给菩萨磕过头,又向功德箱里捐了不少铜钱。
燕如海得了闲,独自往主持守玄的禅房里去。
离开家人的视线,他挺直的脊梁顿时垮了下去。
他同守玄和尚是老相识,没什么可隐瞒的,见面即道:“大师,我昨天刚从县衙打听到消息,安兴县水患频繁,这几年犹不太平,三年间竟连死四位县令,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我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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