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平桥镇甜水大街燕家最近好事连连。
先是当家人燕如川给次子结了门好亲事,亲家是隔壁镇上的胡员外。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两个年轻人机缘巧合见过几回面,彼此都十分属意,胡家家境殷实,胡员外疼爱女儿,早跟媒人透露,一旦订下婚事,便全力资助女婿读书考取功名。
跟着今年会试结束,春闱张榜,燕家二爷燕如海榜上有名,高中三甲。
可不要觉着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便美中不足,还有人拿之与“如夫人”相提并论。如夫人那是侧室,一辈子矮夫人一头,同进士则不然,不过是上榜的名次稍稍靠后,除了授官时间晚些,品阶上稍稍吃亏,只要铨选得上,进入官场之后并无任何不同。
需知大周朝的会试可是三年一次,每次不过三百余人上榜,全大周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像燕如海这样经过层层选拔最终跃过龙门的,又何止是万里挑一?
快中午了,一双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流连不去。
燕韶南看天气不错,把父亲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放在青石板上摊开晾晒,担心被鸟雀拉上粪便,在一旁小心守着,耳听南窗传来伯母苏氏的说话声,不由抿嘴一乐。
“韶南啊,你别赶那两只喜鹊,这可是好兆头,说不准你爹的事今天就有准信了,两只小东西赶着报喜呢。”
若不是屋里还有旁人,韶南定要笑问伯母一声:“您这话可都连着说了三天了,前天因为贵客上门,昨天说是做了个好梦,我爹要做多大的官才能闹出这么多吉兆?”
苏氏贤惠能干,这么些年不但把自己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照顾着小叔子父女,除了人有点啰嗦,真是再没有旁的毛病了。
韶南一早没了亲娘,同伯母很是亲近。
屋里与伯母作伴的是她大儿媳妇的娘家妈杨氏,两家原本就是街坊邻居,处得极好,做了亲之后更是时常走动。
杨氏颇有几分富态,这会儿正帮着亲家纳鞋底,低头笑道:“都说长嫂比母,你这操心了多少年,终于盼得二爷高中了,还不肯消停呢。”
苏氏手里做着活,并不耽误嘴上絮叨:“说实话,他读书考功名我还不怎么担心,那毕竟是凭个人的真本事,选官就不好说了,燕家从祖上就没出过像样的人物,咱们这等黎民百姓一没钱,二没关系,京里的老爷们不会想着咱,肥缺自是轮不着,就是想要个过得去的差事,也得菩萨多保佑才行。这可是关系到他前程命运的大事,我这做嫂子的能不操心吗?正月里我可是在菩萨面前敬了香的,就等着他任命下来,全家人去烧香还愿。”
杨氏笑言:“咱们没有门路,可二爷今非昔比,有那么多一同考上的,同年之间总有投缘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托县太爷帮忙。”
其实哪有杨氏说的这么简单,燕韶南耳听长辈们闲聊,渐渐敛了笑。
还好靖西离着京城近,春闱张榜之后,父亲在京里碰了几回壁,还能死马当活马医,回家乡来请托熟人跑关系。换作邺州那样的地方,这会儿高中的喜报说不定才刚刚上门。
她听父亲说过,朝廷铨选看中的是门第、师承,以及殿试的策问。名门子弟总是会占到大便宜,而父亲在策问上的表现也极是一般。
这等情况还会天上掉馅饼,也只能是指望菩萨了。
正当女眷们患得患失之际,街门上的铜环响了两声,那对喜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大门被自外边推开。
脚步声响,二爷燕如海迈步走了进来。
韶南连忙迎上前,叫了声:“爹。”
苏氏听到动静,探头在窗上看了看,道:“是二弟回来了。”
燕如海才三十许,穿了件簇新的直裰,人逢喜事,看上去容光焕发。
他站在院子里,拱手施礼:“大嫂,杨家嫂子。”
杨氏笑道:“看这样子是有好消息。”
燕如海今日出门原本计划着宴请同窗好友,这么早回来,多半是有了变数。
燕如海不等旁人再问,主动道:“我的任命听说下来了,安兴县令。”
“安兴在哪儿?”
苏氏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便反应过来,随即陷入狂喜:“太好了,哎呀,真是没有想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咱们得赶紧去庙里还愿了。”
燕如海感动地笑笑:“有劳大嫂了。我还是接着再去打听打听,等兄长回来,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说罢行了个礼,又叮嘱女儿:“韶南在家听话。”匆匆出门去了。
杨氏忍不住羡慕道:“啧啧,你们燕家这就出了个七品县太爷了。”
苏氏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起身自言自语:“我得帮他收拾赴任的行李。”
韶南忙道:“伯母,我来。安兴在邺州,消息若是准的,需要带的东西可是不少。”
“邺州?听说那边穷乡僻壤,条件艰苦,多半是那些个名门子弟不愿去受罪,朝廷才选中了你爹。”
苏氏自觉一切都合情合理起来。
燕家并不富裕,燕如海十余年寒窗,一路考取功名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她倒不觉着小叔子到穷地方做父母官有什么不好。
韶南蹲下身,将摊开的书一本一本归置好,小心抱回父亲房里去。
然后她打开柜子,对着里头的四季衣裳发了一会儿呆,暗想若真是要去安兴,当务之急不是整理行李,而是雇几个会拳脚的师傅,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邺州安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踮起脚尖,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厚厚的一本书,《九州风物图志》,坐在床沿儿上,将书放到膝头,打开来,翻到了邺州卷。
这本书是线订的手抄本,原本在东华寺,就是伯母苏氏要去还愿的寺庙。
燕如海同东华寺的主持相熟,原是借回来一观,韶南便用心抄录了一本,想着送给父亲,作为乡试榜上有名的贺礼,哪知道里面的地图太难临摹,加上韶南年纪小,做这种事经验不足,乡试结束都两年多了才堪堪抄就。
不管怎样,韶南对书中记载的东西还是有印象的。是以伯母问安兴在哪,她随口便道是在邺州。
韶南满心想着安兴的风土人情,一边是即将离开家乡亲人的恋恋不舍,一边又是要到新地方的跃跃欲试,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她却不知,伯母苏氏正同亲家母商量着要把她留在靖西。
“韶南这都十六了,老大不小的,怎么都该定门亲事。都说门当户对,原本她爹的事没定下来,不知道该找个什么人家,现在可好了,不能因为孩子没娘,就把终身大事耽误了。”
“你这个做伯母的多操点心呗。哎,二爷还年轻,如今又是官身,前途无量,就没想着续弦吗?好歹生个儿子,将来也好继承家业。”
“可不是嘛,不过他大哥说,这事不用着急,咱们要是找不着合适的,等他进了官场,有的是人帮他介绍。”
杨氏一想也是,按照她的经验笑道:“还是亲家公看得明白,这要是头婚,说不定皇帝也要招驸马呢。”
“哈哈,还是得好好踅摸着点,不行就先纳房妾,安兴离家那么远,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放心。”
两个妇人说说笑笑,准备明日去东华寺烧香还愿的东西。
等过了午,家里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得知燕如海即将出任安兴县令一片欢腾,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
只是燕如海不知是不是被一帮同窗留下来轮番祝贺,迟迟未归。
燕如川有些不放心,正待打发长子去看看,却见燕如海带着些许酒意,被两个衙门里的书吏送了回来。
看这样子,中午是在县衙里吃的酒。
燕如川顿觉与有荣焉,赔笑送走两名书吏,回过头来问二弟:“如何,消息可是准了?”
燕如海点点头:“准了,叫我下个月底之前到任。”
燕如川长出一口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一个半月的期限,我想办法再筹点银子,一定要好好准备。”
燕如海连忙拦住他:“同窗们送了些程仪,足够了。”
苏氏乐呵呵地过来:“二弟,我同你哥说好了,明天一起去东华寺还愿,你没有旁的安排吧?”
“哦,没有。麻烦大嫂了。”燕如海仿佛还没有回神。
“那就好,得好好谢谢菩萨,再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一路平安。”苏氏殷勤道。
燕如海勉强笑笑:“我先去醒个酒。”
苏氏突然想起韶南的事得赶紧定下来:“哎,二弟,你得抓紧时间想想韶南的婚事了。”
燕如海脚下一顿,向身旁的女儿看去:“嫂嫂说的是。”
燕韶南心中隐约觉着不对劲儿,父亲这次回来同中午的时候情绪大不一样,连脚步看着都格外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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