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靠在村西头的老柳树上,看着眼前绿油油的麦田,和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二八式自行车、骡马牛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明明正躺在海南的沙滩上晒太阳,怎么打个盹的功夫就回到农村老家了呢?
从二十年前决然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这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老家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在用这么古老的交通工具。
难道改/革开放的春风从来没有吹到过这里吗?
“哎,小妮子!”
粗犷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吓了花枝一跳,回过头,见一个穿草绿军装的男青年正吊儿郎当地靠在树上,双手揣兜,嘴里咬着根草叶子,斜着一双贼高贼亮的眼睛打量她。
花枝眨眨眼,这梦好奇怪,二十年来头一次梦回故乡,熟悉的人一个没梦到,竟梦到一个陌生人。
这男青年是隔壁村的,叫江渔,家里兄弟三个,他是老二,因为爹妈死的早,初中没读完就缀学了,农忙时跟着哥哥在家干活,农闲时就和一群小青年到处瞎混,他长得高大,打架野蛮,小青年们都听他的。
不过他人虽野性,倒也不干祸害乡邻的事,加上相貌好,讲义气,是不少姑娘暗恋的对象。
花枝在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很小就定了亲,她又一心读书,从来不像别的姑娘去留意周围的男孩子,所以也就不认识江渔。
“你谁呀?”花枝问道,一开口,自己愣了,这细细绵绵的小嫩嗓,可不是年近四十的她该有的声音。
“谁你别管,就是找你帮个忙。”江渔吐掉草叶,态度蛮横地说。
“什么忙?”花枝想着是梦,也不和他计较。
江渔突然有些难为情,四下看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花枝:“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啥!”
“你这么大个人,不识字呀?”花枝很惊讶。
“谁说我不识字?”江渔眼一瞪,想要发火,随即又忍住,挠挠头说,“字我倒是认得,就是不知道啥意思。”
花枝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张纸打开,是小学生拼音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秀气的字体写了两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好文艺的表白方式,花枝有点想笑,问他:“这信是谁给你的?”
“俺村一个小学老师。”江渔跟着探头过来,“你给看看,那兮呀兮的到底啥意思?”
“……”花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笑啥?不会是骂我的吧?”江渔问。
他又痞又懵的样子莫名有点可爱,花枝忽然想逗逗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不可能吧?”江渔说,“你不是咱大队有名的才女吗,虽然落榜了……”
落榜?
花枝突然意识到不对,她迟钝地四下张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蓝涤卡的褂子和带扣的布鞋,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随着低头的动作滑到胸前……花枝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傻了。
她哪里是在做梦,分明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个她做梦都不愿梦到的充满遗憾和痛苦的八十年代。
怎么会这样,这么扯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花枝抬头看天,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老天爷,你可真会捉弄人啊,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这里走出去,你老人家连招呼都不打就把我送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我?
“哎,你咋啦?”江渔叫她。
花枝张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脑海里是乱糟糟呼啸而过的各种信息,她却一个都抓不住。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在这片小树林,她来小树林要干什么。
公路上远远开过来一辆破旧的客车,嘎嘎吱吱停在路口,车门打开,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背着包从车上走下来。
那熟悉的身影,不就是她青梅竹马的男友张红卫吗……花枝激灵一下,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张红卫和她是一个村的,两人从小玩到大,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读书,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
张红卫的父亲是村长,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花枝奶奶是个势力眼,对人家各种巴结奉承,两家关系还算融洽。
农村孩子定亲早,两家大人见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就早早给他们定了亲。
去年夏天,她高考落榜,张红卫却做为全县的高考状元被首都大学录取了。
她想复读,奈何家里条件不允许,只好顺从奶奶的意思在家务农。
张红卫去了首都之后,两人开始了痛苦的异地恋,靠着书信来往互相倾诉对彼此的思念。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红卫的来信越来越短,来信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说他很忙,学业很重,以至于过年都没时间回来。
花枝很是失望,以为两人要到暑假才能相见,没想到开春后,张红卫爷爷突然病了,他回来探病,提前给花枝写了加急信,让花枝在他回来的那天去村西头公路边的小树林等他。
花枝收到信后,欣喜万分,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的归期,终于等到这一天,特意打扮了一番,早早来到小树林等候。
满心欢喜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等来的是张红卫要和她分手的消息。
张红卫在学校勾搭上了教授的女儿,早已看不上花枝这个乡下柴火妞,他对新女友隐瞒了自己有对象的事实,写信分手怕落了把柄在花枝手上,所以趁这次机会要亲口和花枝说分手。
就是这次分手,让花枝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她苦难人生的导|火|索。
花枝看着张红卫下了公路往小树林这边来,突然间就不抱怨老天爷了。
不管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为,姑奶奶今天要先打个脸再说!
“哎,你到底咋啦?”江渔看着花枝的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有些不放心地问。
花枝推了他一把,说:“你先到旁边躲一躲,等会儿我再告诉你那信是啥意思。”
“为啥要躲……”江渔还有疑问,花枝指了指快到跟前的张红卫,“我对象来了,我怕他误会。”
“……”江渔没再说什么,调头躲进了远处的树丛。
张红卫走到树林边,探头往里看:“花枝,花枝你在吗?”
“在!”花枝应道,“我在这儿呢!”
张红卫看到了她,回头瞅瞅四下没人,背着包钻进树林,走到花枝面前,有点敷衍地问:“花枝,大半年没见,你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花枝看着眼前这张被她记恨了一辈子,除了白净没有其他任何特点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个睁眼瞎。
那时候,张红卫在她眼里就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哪怕后来被他无情抛弃,她也再没看上过别人,每天为了他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惹得奶奶整天骂骂咧咧,说她是贱骨头,贱母狗。
村里的人见她天天哭,又听奶奶骂得那么不堪,纷纷猜测她是不是背着张红卫和别人睡了,所以才被张红卫抛弃的。
刚开始还只是猜测,后来越传越邪乎,连她打过胎的谣言都传出来了。
从那以后,她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十里八乡没人愿意要她,她被奶奶强行许给了邻村的傻子。
“我也挺好的,就是想你。”张红卫放下背包,伸手去抓花枝的手,“花枝,我有话要和你说。”
花枝手一缩,背到身后:“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张红卫抓了个空,有点尴尬,又有点疑惑,虽说乡下规矩多,花枝人又古板,从不和他进行亲密接触,但以前没人的时候拉下手她也是许可的,再说了,他们都大半年没见了,花枝难道一点都不想他吗?
“那你先说吧!”他尴尬地扶了下眼镜,总觉得花枝哪里不一样了。
花枝靠着树,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是你先说吧,我要先说了,你就说不成了。”
“什,什么意思?”张红卫忽然感到不安。
“没什么。”花枝随手把辫子往身后一甩,“你赶紧的,长话短说,说完我好回家吃饭!”
张红卫看着她淡定又疏离的脸,很有些不适应,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柔弱乖巧的花枝吗?
“是这样的,花枝……”他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其实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我,我觉得咱俩好像不怎么合适,要不,就,就算了吧?”
花枝心里冷笑,果然是提分手的,连台词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为什么?”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张红卫愣了一下,花枝的反应和他预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以为花枝会哭,会闹,会质问他,会骂他负心汉,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淡定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早已想好了说辞,他告诉花枝他在首都过得很艰难,学业也很辛苦,他拼尽全力也挣不过那些高门子弟,他必须另辟蹊径,他万般无奈才找了教授的女儿,但他心里爱的还是花枝……
呸!放你娘的连环屁!花枝听得想吐,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张红卫说到煽情处,假惺惺挤出几滴眼泪,心想花枝一向心软,看到他这么伤心,肯定会原谅他的。
他怕花枝和他闹,更怕花枝奶奶去他家闹。
“花枝,我对不起你……”他红着眼圈去扶花枝的肩膀。
花枝闪身躲开,冷眼打量他:“说完了?”
“……”张红卫彻底懵逼,“说,说完了。”
“好,现在轮到我说了。”花枝随意掸了掸袖子,说,“其实你不用费这么大劲解释,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新男朋友,早就不打算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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