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的动作很快,待扶瑶注意到时,墨香和粉黛已经悄然离府。
而扶瑶对他们的离去只是松了口气,没放太多的心思,便和桓远一起去了王意之举办的宴会。
扶瑶与桓远去得早了,宴会还未正式开始,王家仆从便先领着他们去见王意之。
沿着回廊,穿过柳林,是一片碧绿湖畔。湖中央有一亭舍,湖面上浮着莲叶,而湖边则泊着一叶扁舟,舟上就躺着王意之。
他合着眼,神情悠然惬意,半敞开衣领,长发松松垮垮,只定了根簪子,一副懒散闲适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享受。
扶瑶没有出声扰他,领路的仆从已经悄然退下,而桓远见扶瑶不动声色,亦未曾开口。
晨间清风拂过,舒适而轻柔。
良久,王意之缓缓睁开了眼,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了扶瑶和桓远。
“长公主和桓郎君来得真早。”王意之不疾不徐地说,慢慢地从舟上站起身来,提步踏上岸。
“是早了些。”扶瑶不由得笑道。
而桓远则是朝王意之行了个礼,便安静不语。
时间尚早,王意之也不着急,就请扶瑶和桓远一起到湖中的八角亭里坐一坐,聊一聊。
这一聊,倒忘乎所以了。
最初是王意之与扶瑶谈论,桓远偶尔插上几句话,随后,三人都聊起来了。
琅琊王氏是顶级门阀世家,家族内对王家子弟的培养自然不可轻视,王意之自幼耳濡目染,受尽文化的熏陶,本就博学多识,才华横溢。
桓远虽然从小被囚,但他被其家人所培植的文化素养加之他自身的天赋,亦是难以忽视。
而扶瑶经历甚多,对许多事物皆有涉猎,即使未必样样精通,也总能略知一二。
三人聊得正欢,这时,仆从才前来提醒王意之,余香斋里已来了好些宾客。几人这才止了话题,王意之起身,扶瑶和桓远亦同他一道走出了亭舍。
待出了柳树林,他们便遇见了几个人,约莫也是来参加聚会的世家子弟,王意之与扶瑶示意后,就和那几位世家子弟先行一步,而她和桓远落后几步。
还未踏进余香斋,扶瑶便已先听到了悠远的琴声。
然而,在扶瑶甫一迈步进去的那一瞬,琴声便猛地停下。
——弦断了。
在座众人皆将目光放在弹琴之人的身上,全场寂静,只留琴弦断后的些微余颤。
“弦为知音断,来者可是萧郎君的知音?”出声打破寂静的人是王意之,他一瞥见来人是扶瑶,便有意打趣起来了。
扶瑶暗道倒霉,她哪里知晓萧道成的琴弦断掉的时机那么凑巧,就在她踏进来的一瞬间,桓远在她前面,稍快她两步,已经进了余香斋,而她此时刚刚好在门口。
萧道成听到王意之的话后,抬眸一望,见是扶瑶,脸色蓦地变得很冷,明显地排斥她的到来。
扶瑶还未及开口,萧道成便冷然道:“她怎会在此?她若在,我便走。”
先前,扶瑶一直扮作侍从,他不好自降身份为难他人眼中的侍从,如今,她不过是个不明身份却来参加聚会的男子,他亦无需再收敛自己的抗拒之意。
“萧郎君。”王意之微敛起眼眸,笑道:“纵使你二人从前有过恩怨,也该就此化解了,毕竟弦为知音而断,可算是有缘了。”
“弦断,是因不堪污浊之人的倾听。”萧道成只一冷笑。
扶瑶看着王意之与萧道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她这个当事人反而一言不发,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许是在下从前轻慢过萧郎君,望你见谅。”扶瑶虽是说着见谅的话语,但姿态并不放低,而是温和有礼的,“眼下还是不要扰了各位的兴致罢。”
王意之微微含笑,慵懒的眼神里带有些许趣味,可他一看见萧道成的神情愈加冰冷起来,只得再次出来打圆场。
萧道成也不得不给王意之面子,且扶瑶已堵了他的话,他暂时只能忍下来。
这个所谓的聚会其实就是清谈会,世家子弟们聚在一起谈论,听他们所聊的内容,涉及文学与玄学,但甚少牵扯到政治与时事。
扶瑶与桓远一座,她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拉拢士族,因此并未积极参与谈论,而桓远似乎也无意于此。
不过未免过于沉默,惹人注目,扶瑶便和桓远聊起来了。
“两位喻郎君,不知有何高论?”说话之人是萧道成身旁的一位男子,扶瑶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裴述。
虽是裴述在询问,但他明显是被萧道成指使。
扶瑶正欲开口,桓远却先于她出声,就着众人方才谈论的话题,与他们高谈阔论。桓远的口才与他的诗才般惊人,扶瑶都未想到这点,只觉自己似乎埋没了他的才能。
有了桓远珠玉在前,众人对扶瑶就没了兴趣,基本上都忽略了她。
萧道成却见裴述与众人没能为难到她,便自己主动出言。
“王朗君说弦为知音断,既为知音,你可敢操琴一曲,让旁人品评一番。”萧道成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可那笑意很冷,透着冰冷逼人的寒气,语气中更含着咄咄逼人的意味。
萧道成在这等聚会中,一向甚少发言,且他的地位也较为特殊,所以此时他一说话,众人便忽然静了下来,纷纷看向扶瑶。
虽然萧道成未曾指名道姓,但众人皆知他说的就是扶瑶。
而王意之则是挑了挑眉,这由头好像是他弄出来的。可他并未立即为扶瑶解困,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扶瑶并未出现恼怒或羞赧的情绪,桓远低头轻声问她:“你待如何?”
如何?要不真的给萧道成弹上一曲好了。
扶瑶没想过要通过打击萧道成来取得世家子弟的关注与敬佩,也不想因为一番话就刺激到一位有天赋的琴师放弃弹琴,一番思量之下,她便起了身。
早前,收到王意之的帖子后,她便料想过,此次可能会再遭受萧道成的为难,亦想过一些法子。
她的琴艺由东方先生教授,纵使未得东方的一半,也有一两分了。可惜的是,她很久未碰过琴了,显然已经生疏。
趁聚会开始前的几日,扶瑶倒是在公主府里重新拾起琴艺,虽有临时抱佛脚之嫌,但应付一下萧道成的发难足够了。
她又不是要打败他,只是给他个机会嘲讽回来,这样两人间也就互不相欠了罢。
“说在下是萧郎君的知音自然不敢当,不过,我愿操琴一曲,望萧郎君点评一番。”扶瑶微微一笑,对着萧道成说。
萧道成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直接拒绝她弹奏他的琴,王意之便让侍从取了他的琴来。
扶瑶这才开始抚琴,众人便安静听着。
她的琴声初时还有些断续生涩,但很快就流畅起来,琴音泠泠,如高山流水,似明月皎皎。
曲终,扶瑶便抬眸望向萧道成,他的眉头轻蹙,神色看似有些复杂矛盾。
而王意之则是第一个出声赞赏的人,“没想到阿楚还有此等才能,如此,可称得上是萧郎君的知音了?”
闻言,扶瑶颇为无奈,看来王意之还没看够好戏。
萧道成不理会王意之,只是紧紧盯着扶瑶,片刻后,他倏地抱琴起身,只向王意之欠了欠身,便直接一走了之。
扶瑶本以为萧道成好歹会批评一下她弹琴的技法,毕竟,她的技法有可挑剔之处,而琴声中的意境只要他不喜欢,同样可以指摘,结果他居然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但她转念一想,她都给他机会反讽回来了,他却不要,兴许已经放弃对她的敌视了。
琴为心声。
萧道成的琴心迷失了方向,可他应该能听懂她的琴心。
聚会结束后,待其他人都散了,王意之才走到扶瑶与桓远面前。
“萧道成怕是没想到阿楚在音律上还有所精通。”王意之自然是听得懂扶瑶所弹的琴音,她的技法不如萧道成,但琴声听来却是与别不同。
“不过是从前学过一阵时日,让王郎君见笑了。”扶瑶笑了笑,柔声道。
王意之也不纠结于这话题,而是笑吟吟道:“我既然叫得你阿楚,你也不必唤我王郎君,我的字是元逸。”
扶瑶微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便含笑唤了他一声,“阿逸。”
“我有个疑惑,望阿楚能为我解答。”王意之的唇边依旧含着笑意,但他的语气倒和当初询问扶瑶的身份般正经了不少,“你贵为公主之尊,却一而再地伪装身份出现在诗会上,若说是为了拉拢士族,可你的言行并未如此,通过今日,我才确认你是为了我而来的。”
前两次,她扮作侍从,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引起过多注意,可她身为长公主,又为何要屈尊降贵至此。第三次,受他的邀请,她才不扮侍从,而只做世家子弟的男装打扮。
在聚会上,面对萧道成的为难,她不在乎,也不生气,同时,亦未曾与其他世家子弟有过交流。
从始至终,与她有过交流的,无非是他与萧道成。明确点来说,他才是她主动想要交好之人。
“果然瞒不过你。”扶瑶不由得轻笑道。
桓远闻言,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为了什么?”王意之又问,似是真的不解。
“倘若我有事请你帮忙,你会帮吗?”扶瑶不答反问。
“若是牵涉到朝堂之事,我就无能为力了。”王意之的脸上带着潇洒不羁的笑容,语调很是轻松。
扶瑶只说:“不是。”
“那你尽管开口。”王意之直接应下,并不迟疑。
扶瑶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意图,只是先和王意之道别,留待下次再同他谈论相帮之事。
王意之倒没有刨根问底,不过是笑着送她离开。
当扶瑶与桓远还有越捷飞行至大门外的巷道,寻找车架时,便突然瞥见了萧道成。
他好像是一直在此久候般,一发现扶瑶的身影,就紧盯着她,他的神情不再那么冷若冰霜,脸色却有些发白。
越捷飞察觉到萧道成有意接近,便提前挡在扶瑶前面,制止他进一步靠近。
“你……想做什么?”扶瑶这时倒不太清楚萧道成的心思了,方才她给他机会发难,他不做声,如今又拦截在她的马车前。
扶瑶的话音一落,便见萧道成忽地对她长身一揖,她有些诧异他的行为,然后,就听得萧道成开口说道:“四月前,我与公主狭路相逢,公主烧毁了我的琴谱,我一直视公主如仇寇,今日听公主一曲,才知晓公主烧得没错,我确实已经失却了琴心。”
扶瑶先前想得没错,正因为萧道成听懂了她的琴声,才难得地感到心绪复杂与纠结。她的琴声,根本不像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所能弹奏出来的,甚至于,因为她的琴声,他才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因弹出第一首曲子和寻到一本琴谱,就能无比欣悦的他了。最初的他学琴,本为自娱,后来却为了娱人而忘记初心。
越来越在意技法上的臻熟完美,反而忽略了琴心。
依萧道成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是挣扎了许久。
“当初我一时冲动,才烧毁了你的琴谱,实在对不住。”萧道成如此,扶瑶更是态度柔和,想了想,她才继续说:“公主府里有我从前收集的失传琴谱,若你需要,我可以派人送与你。”
萧道成是真的感到意外与惊讶,眼前的女子似乎与数月前那个高傲无礼的公主全然不同了,他甚至怀疑从前与她的交集是自己的错觉。
可一听到她的话,他按捺不住地显露出些许惊喜,“如若是已失传了的琴谱,公主只需借我抄阅即可。”
扶瑶笑了笑,只道改日再派人送到萧家。随后,便与萧道成客气地道了别。
越捷飞全程保持沉默,他本以为公主有意收人进府,结果只是单纯地交流。而桓远亦是一言不发,直至萧道成离开,他与扶瑶上了马车后,才出声询问了几句。
扶瑶便表示,此后她和萧道成可就算是两不相欠了,而她与王意之也已经交好的。
出乎扶瑶意料的是,她一回到公主府,就看见府外伫立着一些宫里的侍卫。然后,府内的侍从赶紧出来迎她,同她说刘子业来了。
扶瑶让桓远先回修远居,而她则回了明玉阁,换了衣裳与妆容才去见刘子业。
在她一踏进厅室,就听到刘子业烦躁愠怒的声音。
“阿姊在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陛下。”
扶瑶唤他的同时,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
“阿姊!”刘子业一瞧见她,就直接起身奔向她,拥住她,“你去哪里了?”
刘子业方才的愠怒烦躁已经全然被委屈失落所取代,扶瑶一来,其他人都被华愿儿悄悄地遣散下去。
而扶瑶听着刘子业的话,只好轻声说道:“我只是去外头逛了逛,陛下怎会突然来公主府?”
“我只是太想阿姊你了……外头好玩吗?下次我也要去。”刘子业缓缓地松开扶瑶,一脸期许地望着她。
“……好。”扶瑶暂且应下,待之后再好好做打算。
随后,刘子业终究在华愿儿的提醒和扶瑶的安抚之下,不太情愿地回了宫。
扶瑶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回到明玉阁重新沐浴更衣后,她就先歇息了,醒来时发现天色已暗。她召人送来了晚膳用过,便出了明玉阁散散步。
行至院子,她就听见了琴声。
旋即,她看到了一身白衣在月色下端坐弹琴的容止。
他好像还未察觉她的到来,只是在自娱般地弹奏古琴。直至一曲终了,他才轻轻压住琴弦,抬眸看向来人。
“公主。”
他微微扬起唇边的笑意,在这皎洁的月色下,他秀美的容貌仿佛更添了一种朦胧的美,又恍如冬雪消融后在枝头绽放的第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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