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荣府二房太太王氏午歇刚起,正让丫头收拾了发髻衣饰,听到外面说东府来人的消息,她摆摆手,阻止了丫头彩云正要将一支点翠别到义髻上的动作。
“她来做什么?今日又不是什么大节。”王夫人一听到“效大姑娘”的名号,立时也不急着去找婆婆史老太君那边议事了。
大丫头金钏儿见她才披上披风又要往回走,连忙跟彩云两人上前解下她的披风,见她在炕上坐上了,这才敢说话,“太太怕是忘了,明儿个是腊八呢,许是来接四姑娘的。”
王夫人冷笑,“自己就是个疯的,倒是年年不忘了四丫头,也不知做给谁看呢,还当我们能亏待了她家姑娘不成!”
毕竟是宁府那边的效大姑娘,平日里私下议论也就罢了,这话王夫人敢说她们可不敢接,金钏儿跟彩云几个低着头相互看了一眼,均是不敢应声。
索性王夫人不过例行的抱怨,也不指望她们回答,“你们去个人往老太太屋里看看袭人在不在,寻着机会跟她说一声,别让大姑娘又瞧见了宝玉去,”王夫人刚说完这话,忽然又变了主意,“罢了,叫她们前面守着,若是宝玉回来了,就拦住他先不往老太太屋里走。”
彩云连忙应了跑了出去,王夫人嘴里又念了一会儿,叫她们几个重新给自己收拾收拾,又捧了一个暖炉,这才出了门,依旧往荣庆堂去给史老太君请安。
荣府这边当家做主的是荣国公贾代善的遗孀,因娘家是金陵四大世家之一的史家,年纪地位都高,众人皆尊称一句“史太君”抑或“老祖宗”。
这史老太君育有两子,一个是承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荣国府大老爷贾赦,另一个便是如今任职工部员外郎的二老爷贾政,虽则荣国府两房虽均是不成气候,却侍母极孝,人人都说这史老太君是个有福气的,加之她见识多又有手段,因此荣府虽是大小媳妇众多,也依旧是由她管着家,史老太君瞧不上大房,琐事也只交给二房的太太王氏来打理。
王夫人也正是因为年下事多,她自己却做不了太大的主,需要史太君拿主意方才找人。
虽是知道跟宁府的人不可避免遇上,但王夫人心里还是存了一丝期望,只是,不巧得很,刚到了荣庆堂门口,就看见了她很是不愿意见着的人。
那少女看着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脸蛋白嫩,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天生带笑,唇不点而朱,眉不画却黛,此时罩着大红滚银边的厚斗篷,走在雪天里一片从容不迫仿佛依稀天外客。
“可当真是倒霉催的”,王夫人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等她走进,看到她额间绘着的朱色花朵,心里又添了句“这个疯子”,这才笑着说道,“大妹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身边怎么不多跟几个人,这才下着雪,怕是稍后就该路滑了,你年纪小身子骨弱,可别是摔了碰了哪里才是,可也用过午饭不曾?”
贾效对王夫人施完一礼,不出半点错,这才笑着点头,“劳二嫂子惦记,我用过了才过来,因明儿就是腊八了,我这里琢磨着要带了侄女回去,顺道也来给老太太请个安,没有知会一声便过来是我的不是了。”
“都是一家人,她们里里外外还得叫你一声大姑娘,你又是个大忙人,要来还说什么知会不知会的,来一趟这边她们可不得都敬着的。”
这话就有些明晃晃地讽刺了,不过也是有来由的,若不是这位宁府的效大姑娘“事迹”太过昭著,王夫人也未必是这么个态度,是以,一众下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生怕这把火就烧到自己身上。
贾效身边跟着的几个丫头下意识看了自己主子一眼,只见她嫩白的脸上依旧笑着,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遂也大大反方任由对方看着她们了。
“二嫂子才是大忙人,听说近来府里大小事都是您做主,比起二嫂子,我这个成日里在家里窝着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史老太君毕竟年纪大了,许多事便是想做也大多力不从心,是以王夫人也算是熬出头了,就等着好好表现,争取拿下管家权,贾效这话要是旁人来说,指不定王夫人回怎么高兴,可偏偏出自贾效之口,总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心里就不乐意了。
“咱们荣国府里当家做主的自然是老太太,我看是大妹妹成日里不着家这才消息闭塞,倒是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说。”
贾效依旧不为所动,“瞧二嫂子这话说的,这样说来,还是大嫂子清闲,什么事都不消担心,是个有福气的呢。”
她这话什么意思?!王夫人生平最厌恶旁人拿她跟妯娌刑氏作比,虽知她这少不得又是在讽刺自己二房的争管家,倒是将大房的撇开,却碍于此时的场景又心里有鬼不好发作。
好在贾府史太君院里的丫鬟也是机灵的,见这两人到了这么会儿还不见进屋的,便直接出来迎接了,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跨进了荣庆堂。
荣国公贾代善故后,荣国府上下皆由这位史太君做主,论辈分,贾效合该叫她一句二婶,奈何她确实人小,不算上元春,也就比史太君孙辈最大的姐儿迎春年长一岁罢了,是故也只随着众人叫一句“老太君”,至于“老祖宗”,她也是万万叫不上的。
史太君看着这位大房侄女,心里感叹万千。
宁荣两府到了贾敬等这一辈,就只出了两个姑娘,一个是史太君嫡女贾敏,再一个,便是这位了,贾敏出嫁后,两府就只剩了这么一位姑娘,是以,众人皆称她作“效大姑娘”。
说到宁国府那边的大姑娘贾效,就是荣国府再不如意的下人也能说上一两句,大抵离不开“疯子”二字,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贾效的身世颇有一番曲折。
首先便是,她并非在宁府出生,乃是六岁时由宁府大老爷贾敬从外头带回的府上。这孩子六岁来到贾家时,身上带了一封书信的,两府的人都确认是宁府太公贾代化的亲笔信,信上虽未解释这孩子究竟从何而来,却明明确确说了确实是他血脉,便是大老爷贾敬,也坚持称这位足以当他女儿的孩子的确是自己的亲妹妹。话说倒这份上,纵使众人再如何怀疑,也只得认了这个理,且按信中所言,给她上了族谱,算作宁府嫡出的小姐。
若说只是单纯地认个孩子便也就罢了,总之不过是个女孩儿,便不说不用争家产的事了,便是嫁妆,那也出不到荣国府头上来,众人也就不当回事了,只是不想,这孩子是认回来了,却似乎是脑子出了些毛病。
贾效回府的那年,因为贾敏出了阁,宁府当时大老爷的原配太太又是个身子差的,史太君也曾想过将她带到跟前教养,奈何,这念头尚未成型,却叫贾效的一番举动给打消了,乃至后来,即便是听说了宁府那边如何的接连出事,她也不过是将惜春抱了来,再也没想过教养贾效之事了。
一个不过六岁的孩子,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玩耍能做什么?贾效却不是的,刚回宁国府的头年,她不嚷着吃喝也对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不感兴趣,偏偏喜欢一个人坐着,有时候光是望着树上的叶子也能望一整日,更遑论从来没人见她笑过,也不见她喊饿喊渴,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你,似乎能把人吸进去似的,叫人不寒而栗,宁府大太太本就身子骨弱,就算有心好好疼她偏不知从哪儿下手,也只好任由她去了。久而久之,就有说宁府的姑奶奶脑子里有毛病,是个傻的。后来,又接连出了些奇奇怪怪的事,众人也不说她傻了,只说她疯癫古怪,说话做派与旁人格外不同,像个疯子,一时倒是无人敢近身了。
这位堂侄女平日里鲜有踏入荣国府的时候,便是有,三趟也有两趟是为了惜春之事,史太君心底明白,对她这种在意亲情的行为倒是颇为赞赏,知晓她来意后,又问了旁边人四姑娘情况,这才在惜春赶过来之前跟她聊了两句。
“明日就是腊八,熬粥的材料都准备了不曾?你侄媳妇不管事,怕也不懂这些,明日给你们送些去,今年咱们这边有五种口味的,都是你琏侄媳妇办的事,她虽进门不久,却一向齐全得很。”
贾效听得认真,叫人难以想象她就是众人口口相传的“疯姑娘”。
“拖您的福,前头送材料来的时候还不忘了我们一份,侄媳妇虽是心善不舍下人劳累,却也知这事省不得,前些日子就着人挑拣了,今晚就开始熬,到了明早倒也是刚好,哪里能劳您给我们送的,届时我叫她们先留了送给您跟兄嫂才是。”
史太君点点头,虽是这位堂侄女时而疯癫,性子又古怪,却难得敬重长辈。
两人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夫人心里想着要离开,又怕她稍后见了惜春,孩子嘴里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自己不亲自瞧着是断然不肯放心的,一时只觉得坐如针毡。
正当此时,惜春的奶嬷嬷也领着人来了,身后还跟着贾效之前派过去查看情况的红袖以及几个小丫头,几人到了厅里行过礼后便站在了贾效身后,王夫人见她们跟着惜春一块儿进来时便险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在还记得这是哪儿,并没有出声。
贾效眼睛瞄到那个裹着一张兔绒小披风抓着奶嬷嬷手正摇摇摆摆向这边走过来的孩子,立刻就坐不住了,起身笑着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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