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蝶恋花(8)

    两人面对面相向席地而坐。

    虞兰舟还在晃神, 斟酌着该和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爷说些什么,朱成思看着她被玉石枕头压出红痕的脸颊, 却先行一步“扑哧”笑出了声。他是行军从伍之人, 视力要比旁人更好一些,能在夜色中看清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此刻混沌中她莹莹的脸庞。

    虞兰舟被他吓了一跳, 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殿下, 您可饶了我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在外间守夜的玉芍听到声响,立刻趋近,叩了叩屋门,询问道:“娘子, 方才是什么声响?”

    虞兰舟听了,恶声恶气地道:“不知道,兴许是野猫发春了。”

    她的纤细手指掩着朱成思的口鼻, 朱成思却从她的指间隐隐地嗅到了一点点让人心旌摇曳的淡香。又好像不仅仅是指间,随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看见她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发热的脸庞, 一双眼睛格外地亮。他不由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轻咳一声,转过了脸。

    虞兰舟胆战心惊地竖着耳朵留意门外的声响,直到听见玉芍嘀咕一声:“这个时节,哪来的发春的野猫?该不是地鼠钻进了屋里吧。”

    直到玉芍又躺了下去, 没了声响,虞兰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此刻正放在哪,忙松开手,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说完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这个时候来,旁的时候就能随意登堂入室么?

    他却答非所问,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突然问道:“你哭了么?”

    她哭什么?

    但随即虞兰舟又想起,也许在睡前的某一刻她因为无法预知的前途和怎么样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感到了一丝疲惫和绝望。

    但她很难和他说明白。

    她以为自己经过了在宫中那十年痛苦的岁月,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委屈、沮丧或是绝望之流软弱的情绪,但天子每一次的所作所为都在提醒她,她是何其无力。他高高在上,稳坐云端,权势滔天,宛若裁决他们命运的神祇,而她对此毫无还手之力,卑微犹如蝼蚁,甚至随时可能连累真心助她的人。

    想到那封临睡前寄出去的信笺,她沉默了。

    半晌,沙哑着喉咙,开口问朱成思:“殿下后悔么?”

    不知怎得,就带了一点哭音。

    虞兰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于女人来说,美貌是一大杀器,美人甫一落泪,往往会有意外之喜。

    但她并不喜欢这样软弱的自己,仿佛在用自己的软弱干扰他人的理智,诱使他人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尤其面前的这个人是朱成思。

    但朱成思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失声笑了,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后悔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朱成思又继续道:“不后悔。”

    她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听到他说:“我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

    虞兰舟不意他竟然会说这个。面上不由有些发热。

    朱成思又继续问:“那么你呢?你后悔么?”

    她用他的话堵回去,“后悔什么?”

    他笑起来,立刻又被虞兰舟捂住了嘴。

    黑夜中,她的眼睛灿若星辰,他的神魂就这样坠入其中。

    朱成思看着她,很认真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始终在你身边,什么都不要害怕。”

    她已经有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面对不堪。家族、父兄,在上一世她被迫入宫之后便再也无能为她提供任何庇护,更何况还有一个虞瑶在暗处,像一条毒蛇,随时准备上前撕咬她一口。

    天子喜怒无常,对待虞兰舟尚且像是对待一只珍奇的金丝雀,金丝雀若是被苛待狠了,死了,他就没得观瞻逗弄了。但寻常的宫人内侍,天子稍有不顺心,动辄打杀。有时候也许只是因为茶冷了,甚至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合他的心思,就会有性命之危。

    起初她救不得。

    而后就麻木了。

    见多了,午夜梦回,偶尔也会梦见自己沾血的裙角。

    那些岁月里,无论是恐惧、绝望还是其他的黑暗时刻,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现在有个人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始终和她在一起,一起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让人不快甚至畏惧的事情。

    她突然就泪眼婆娑,克制也克制不住。

    朱成思又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怎么又哭了?”

    说着又要伸手去帮她擦眼泪,虞兰舟却突然就不管不顾地向他扑过去,把眼泪擦在他的前襟上。朱成思整个人都僵了,想要动一动,又舍不得,只能轻轻地搂着她,柔声安慰道:“别哭了。”

    “都是我的错。”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几乎就消失在了急促的风声中。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权势如此重要。

    年少时朱成思曾经以为权势不过犹如浮云,不值一提,为了权势相互厮杀争斗的人何其愚蠢。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发现了权势的可贵,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他甚至无能保全自己的喜欢的人。

    -

    周氏夜半心悸,从睡梦中醒来,抬眼看了看窗外沉寂的夜色,本想掩被继续睡过去,不知怎得,鬼使神差便下了榻,穿上木屐,一路沿着廊下绕到了虞瑶的寝殿。

    银杏叶被夜雨打落了一地,月亮娘娘终于舍得露脸,照着满院子的枯枝败叶,显得格外澄亮明堂,反倒是宫里头一座又一座的石人宫灯,在深夜里,不知怎得,透着淡绿的光,瞧着便怪瘆人的。

    周氏一路走到了虞瑶的寝殿外。

    殿中的灯还是亮着的,门也半敞着,却是一个守着的宫人也没有。

    周氏不由心头火起,想要怒骂几句,又怕招惹来了巡夜的宫卫,只能憋着火气往前走,心里想着明日早起,她定要狠狠地将这些偷奸耍滑的宫人狠狠地打上一顿板子。

    省得她们眼见虞瑶稍有失势的迹象,便起了旁的歪心思。

    想到这里,周氏不由又是叹了一声。

    往日天子虽不看重坤宁宫,到底还会给虞瑶留些脸面,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宿在坤宁宫中,但自从虞瑶两月前做出了设计虞兰舟那件事之后,天子连这半分脸面都再不给虞瑶留了,自那件事后,天子已有整整两个月时间,一步也不曾踏入坤宁宫中。

    宫中妃嫔虽然碍于天子往日的威势和严苛作风,不敢做挑刺的出头鸟,但暗地里无不是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偏生虞瑶却像是终于如了意,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甚至过得比往日还要更潇洒一些。

    可这怎么能成呢?周氏忧心如焚,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是要依靠着丈夫才能过活的呢?虞瑶还如此年轻,若是早早地就见恶于自己的丈夫,往后余生又要怎么过?

    她不由再一次在心底埋怨虞为政的偏心。

    分明虞瑶才是他的嫡长女,他却几乎将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虞兰舟。若不是因此,虞瑶和他的父女情分怎么会日趋淡薄?虞瑶若不是因为心理失衡,也不至于做出前番那般疯狂之事。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觉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殿门前,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殿门。

    白玉酒壶被打翻在地上,几只青铜酒盏也滚落在地毯上的一角。葡萄酒液流淌了一地上,散发出一阵甜腻的香气。虞瑶显然又是在宫中酗酒了,也难怪不让宫人们守着。

    周氏真是又气又急,虞瑶但凡喝了酒,必定是要闹酒疯的,也不知道丑态叫多少人看了去!天子原本就因为对她不满到了一定的地步,不过是顾着大长公主的颜面,顾忌着内阁的平衡,还肯在宽容她一二。若是今夜纵酒的丑事传到天子耳中,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周氏的脸上因为恼怒而微微泛红,胸|脯也因为呼吸不畅而起伏不定,她匆匆跨入殿中,绕开那架挡路的牡丹亭屏风。虞瑶躺在榻上,面色酡红,像是能滴出血一般。梁怀景坐在榻旁,衣袖被虞瑶紧紧地扯在手中。周氏的脸色刷一下便全白了,艰难挪动两步到榻旁,才听清虞瑶口中喃喃的是:“沈哥哥。”

    这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梁怀景见她来了,急得满头大汗,红着脸解释道:“姑姑,臣奉命来为娘娘开醒酒药——”

    周氏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中秋佳节,梁大人竟然还在宫中当值,真是不容易。”

    梁怀景用没有被虞瑶扯着的那只袖子胡乱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听了周氏的话,明白她是在警告自己,艰难道:“中秋佳节,臣自然是在家中的。”

    周氏调过头,取了一方湿帕子,给虞瑶擦了把脸,又看了梁怀景一眼,淡淡地道:“梁大人医术高明,未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但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事来。”

    梁怀景低下头,低声道:“臣不懂姑姑的意思。”

    -

    虞兰舟盯着枕边摆着的大红喜服,嘴角不由微微弯起。

    她的女红确实是长久不用退步了不少,一个多月的工夫,绣出来的嫁衣仍不够合衬,最后还是吴氏邀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娘替她稍稍修改了。

    这确实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唯一的一件嫁衣。

    她摸着袖口的合欢花纹案,抬眼看向窗外明媚的秋景。

    吴氏的祈愿果然实现了,在连绵的阴雨后,到她的婚期前,这场雨终于听了,秋高气爽,天朗风清。

    她真的,要成婚了。

    一只洁白的信鸽落到窗台上,虞兰舟起身凑近去,看到它脚上绑着的一朵小小的木樨花,不由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下章大婚。作者亲妈,不用怕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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