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舟在家里跟着母亲筹备节礼。
吴氏虽然先前处事软弱, 但到底主持中馈多年,人情往来、节礼筹备, 自有一套体系, 虞兰舟跟在她身边,眼见母亲一边指挥着仆妇进进出出,一边和她讲解着京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上一世她还没来得及备嫁就入了宫, 入宫后的生活简单枯燥,她像一只金丝雀一般被纂养了起来, 每天需要做的不过是偶尔亮一亮自己漂亮的羽毛。至于后来虞瑶失势,天子令她掌管宫务,那些宫妃无不畏惧天子若虎,她需要在宫务上花费的时间也不多。
因而粗略算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在管家一事上竟然毫无经验可谈。
免不了在母亲说的时候不住地点头, 吴氏看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不免点了点她的额头, 嗔道:“好在燕王府上没有旁的姬妾,如此你也能少了一桩烦心的事。”
虞兰舟一笑, 本想顺着母亲的话说笑两句, 不知怎得又绕回了那个令她困惑的问题。她斟酌着开口, 问母亲:“母亲,这世间果然有人能爱他出之子更甚亲生么?”
上一世她自己没有孩子,重明养在她身边,年岁又比景哥大不了多少, 故而她多少将重明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待他比旁人要亲厚一些。
但邝太后分明有自己的亲生子,却如此偏爱庶子,实在让人困惑。
虞兰舟不知怎的就想到上一世,天子因为服用道人献上的含了朱砂的丹药,缠绵病榻,但太医为他诊脉,虞兰舟隔着一道帘子,就听到那个太医低声对天子说:“……这是皇爷在胎中带来的毒,极难治愈,臣只能用药将毒压下去。”
当时虞兰舟十分不以为然,以为太医不过是怕担责,所以信口胡诌,毕竟当年邝太后有孕的时候,武宗之母张太后可谓是欣喜若狂。张太后有多厌恶陆妃,就对邝太后腹中的嫡子有多期待。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天子可谓是受着万千瞩目出世。
胎中带来的毒……
又是谁给尚在腹中的他下得毒?
虞兰舟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不过须臾又觉得这猜测实在是太过荒唐。混淆皇室血脉,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
吴氏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因着女儿的这句话有些微微凝滞,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中,虞兰舟回过神来,看着母亲略显沉重的面色,在片刻的诧异之后,微笑地等着母亲的下文。
吴氏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终于长叹一声:“当年,我初初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便知道他前头已有了子女,但我想着,五六岁的哥儿,并一个还没断奶的姐儿,能有多大关系?只消我待他们以真心,便总坏不到哪里去。”
虞兰舟听到这里,在心中轻轻嗤笑一声,人心险恶,哪来的那么多真心换真心?但须臾她又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少数几个极坏的人,否定了所有人。虞瑶不曾领吴氏的情,但总还是有人真诚待人、知恩图报。
她再次告诉自己,凡事不要向天子之流看齐。
但想到这里,心中就不免更为沉重,天子向来不择手段,遇事动辄斩根除草,丝毫不留余地,偏偏在她和朱成思的婚事上显得宽容太过。她不能不心有戚戚,毕竟再不情愿,她也在宫中待了整整十年,深知天子每一次隐忍不发都像是毒蛇的冬眠,一旦醒来,就会随时露出带着剧毒的獠牙。
吴氏摸了摸她的头发,接着道:“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又想,这些年来是我做的不好。只想着别委屈了别人的女儿,到头来反倒叫我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
虞兰舟用脸贴着母亲的手,轻声道:“没有的事。”
从前她和虞瑶都还不曾出嫁的时候,纵然虞瑶的脾气坏了一些,她们姊妹之间的争端也不过停留在衣裳首饰、诗文评比上的争端。虞兰舟向来不重身外之外,即使被虞瑶呛上一顿,也不以为意,下一次一得空,又是一番阿姊长阿姊短地跟在虞瑶后头。
——直到那个十六岁的夏夜,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是你看,就连她母亲这般再善良柔弱的女人,也是将自己的儿女摆在最前头的。世上根本不会有人出于贤惠、善良或者其它,爱别人的孩子更甚于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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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思闲坐在罗汉床上,随手拿着本《武穆遗书》,目光却停留在最开始的那行字上,有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没有挪开。
在他面前,王府长史董承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仿佛就差冲到院子里去跑上几圈。自先帝将燕王托付给他,朱成思在他心目中就已然成为了一项不可推脱的重任。这些年来,朱成思一直待在宣府抗击瓦剌人,亲事眼看着也没有着落,董承看在眼里,虽不能明说些什么,心里却是着急万分的。
若是朱成思有个好歹,那他死后也无颜面对朱成思的父亲了。
还好,还好。
董承想到这里,连忙又同朱成思讲起了成婚那日的典仪。
亲王娶妃,一切比照太子娶妃,礼仪之繁琐,往日没有准备上哥个一年半载不能成事,但此番因为宫中邝太后实在催促得急,董承也怕朱成思不知哪日便又到战场去了,想着先给他娶了王妃才是正经事,于是也就应下了邝太后的要求,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邝太后一再保证他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圆满,务必将朱成思顺利成婚,就差保证他能三年抱俩。
朱成思听着董承喋喋不休的话,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感到不耐烦。
他九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先帝临终前怕邝太后在他死后翻脸不认人、苛待朱成思,因而将朱成思托付给了董承。董承这些年来待朱成思也可谓是兢兢业业,没有丝毫的懈怠。但朱成思年少时难免听不得别人的唠叨,像董承这样动不动便搬出他故去的父亲和祖宗家法来念叨他的老头子,在十几岁的朱成思看来,真是天底下第一等无趣之人。
可如今他二十有一,再面对这位爱唠叨的老人,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感怀。甚至还放下手里的兵书,和董承一道研究了片刻聘礼单子。
他身为亲王,有自己的私库。但亲王娶妃,一切用度开支还是来自天子的内库,此外邝太后又不知加了多少进去。
朱成思向来不重身外之物,此次行军得胜,天子赏赐给他的金银也被他私底下悉数分给了随同作战的将士。程信曾经不无忧心地劝他不可如此行事,毕竟总有收买人心的嫌疑,经由锦衣卫之口传到天子耳中又是一场风波。
但朱成思却只是淡淡一笑,就此揭过。他和天子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好调解的,要么是维持着一个不好不坏的表面,要么是一朝爆发,彼此不死不休的下场。
朱成思垂下头,又看了一眼那张长长的单子,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董承立在那瞧着,不由疑心他到底看进去了没。
朱成思自然是看进去了,实则他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几乎是过目不忘。世人多偏见,以为善文者尽柔弱,善武者皆草包,于是在朱成思数次大破瓦剌人之后,众人就都以为他是一个徒有莽勇的武夫。朱成思目光掠过单子上的龙凤双喜被,不知怎的,突然笑了一下。
更夫敲响了戊时的第一声响,董承得了朱成思的答复,也躬身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朱成思点了点头。
董承离开后,朱成思闭目坐回了罗汉床上,伸出那只戴了玉扳指的手,轻轻地叩着案几。
不过须臾,一只信鸽钻过没有合拢的窗门,停到了案几上。朱成思将茶盏下压着的一张空白信笺折好绑到了信鸽腿上,而后轻轻地拍了那信鸽一下,鸽子便很快地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立嫡以长,即使是父亲对他过分的偏爱也没有让朱成思对那个位置生出什么旁的心思。甚至天子不怀好意地将十四岁的他派去就此宣府时,他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他明白,那是他的父亲在立储一事上因为自己的偏爱埋下的祸根。假如朱成思本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这种偏爱相争,那么对整个皇室也好,对天下也罢,都是一场灾难。
所以他没有。
但那不意味着他甘为刀下冤魂、砧上鱼肉。
更何况,在这世上,他还多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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