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寻常奴仆,除却配人成了家的,大多不过是住着下人房的大通铺,便是在主子面前得宠,顶破天了也不过指望单独辟间厩房。
只金嬷嬷,因着资历老辈,又倚仗着身后的大长公主,不知暗地里捞了多少油水,虽然年过半百仍然孑身一人,既无夫婿,也无子嗣,却仍出府置了宅子,晚间并不在虞府当差。
金满儿娇声道:“姑奶奶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念着您老人家,这才来了。”
金嬷嬷手上捧着茶盏,随意饮了口茶碎,瞟了一眼伏在她膝头的金满儿,淡淡道:“你不在少夫人屋里当差啦?”
金满儿面色一滞,半晌才嘟嘟囔囔道:“少夫人屋子里那么多人伺候着呢,也不少我一个。”
金嬷嬷瞪她一眼,提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道:“你这小蹄子,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让你且在少夫人屋里尽心伺候着,少夫人如今身子重,指不定那一日就……”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金满儿干脆赌气坐到了地上,耍赖道:“少夫人将大爷看得紧紧的,指不定?我瞧着是没指望了!”
金嬷嬷“哼”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你想怎样?不如我豁了这张老脸去求大爷让你做了正头娘子?”
金满儿不说话了,金嬷嬷瞧着她不甘的模样,将茶碗往案上一扣,走到她面前,狠狠地拧了一把金满儿的胳膊:“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你怎么不想着进宫做皇后娘娘呢?”
金满儿吃痛,“哎呦”叫出声,金嬷嬷一戳她的额头,啐道:“大爷那可是长公主的血脉,若能看中你,你也就欢天喜地应了,看不中,便趁早死了这份心,出去找个老实汉子嫁了!”
金满儿心里却念着蔡五姐昨日的那番话——同样是嫁人,给仪表堂堂的贵公子做妾自然是要比随便嫁到平头小户成日为生计操劳来的强的多。
金嬷嬷向来在虞家作威作福,但那也不过是欺负吴氏软弱。实则对着安阳大长公主这样的主子,她那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忍不住又要啰嗦:“你这小蹄子,可不许给我打歪主意!”
金满儿却抱着她的腿,好声好气道:“姑奶奶,奴也是为了您着想。”
金嬷嬷瞪她一眼,金满儿却打定主意,继续道:“近来夫人和二娘子,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待姑奶奶远不如从前亲厚,前次二娘子大庭广众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对您呵斥一通不说,这些日子来,夫人换了院中多少奴婢,有不少就是素日同姑奶奶关系好的。您说说,夫人这不是在打您的脸,又是在做什么?”
金嬷嬷的脸色也随着金满儿的几句话变得晦暗,但还是道:“这又和你这小蹄子有什么关系?”
金满儿心中一喜,伏到姑祖母膝头,柔声道:“夫人不过是吃准了她养育大爷一场,大爷不敢反驳与她,加之皇后娘娘有远在宫中,没人为您撑腰。”
金嬷嬷听着她的话,却勃然大怒:“我呸!什么养育一场?夫人走得早,撇下了大爷和大娘子,可怜见的,说是书香门第,为着陪嫁,竟然娶了个商户女来填房!”
金满儿心下一动,心道那蔡五姐教她的一番话果然管用,于是更为情真意切地凑上去,低声道:“人心肉长,大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金满儿继续道:“都说夫妻一体,若是少夫人在边上哪怕能劝上一二,也不至于今日大爷对您的境遇视若无睹。”
金嬷嬷一把推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啐道:“我呸!原本公主为大爷相中的亲事多好呀,偏生老爷的心长歪了,娶哪个不好,竟然娶了个五品小官家的丧母长女?”
言辞忿忿,显然对谢氏是积怨已久。
金嬷嬷垂头,睇了一眼金满儿,金满儿连忙埋下了头。
她哼了一声,“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是要给大爷身边塞人,你以为公主能看得上你?”
金满儿叫她说得面色通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悻悻地任着金嬷嬷将她撵出了院子。
金满儿走后,金嬷嬷靠在薄薄的木板门后,心里的火气却被这个侄孙女的一番话全数挑拨了起来:也是奇了,这吴氏母女向来便是美人皮菜心馅的包子似的,没点脾气,近来却不知怎的都变了个人似的,对着院中庶务便是一通整治。往日跟着她从公主府陪嫁来的、因着公主府的声势交好、巴结她的,无不被发配去守了冷灶;这一打一个准的劲,都快叫锦衣卫自愧不如了。
因着她出入公主府中,别有体面,吴氏倒是没有磋磨她,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手头的差事却不知不觉的便少了。往日府中的人见了他,谁不称一句“金奶奶”?而今见了,倒像是避着瘟神似的。
简直便不将大长公主放在眼里!
金嬷嬷下定决心,下回安阳大长公主再传召她上府过问虞家的是,她定要狠狠地告上一状。
……
夜半鸡鸣,更夫报夜。
朱成思有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军旅生涯艰苦,瓦剌部和小王子部的人都是天生的草原上的儿郎,极其善于在戈壁荒漠中依靠着少量的水草存活,伺机偷袭军营民户。
宣府、大同的指挥使并不好做。
十个之中,九个战死,剩下的一个大约也是被掳走到草原上去放羊了。
于是日复一日,少年朱成思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但在今夜,他却在朦胧月色里,坠入了温柔梦乡。
梦里,女子多情貌美,一颦一笑,宛若春花秋月。
看向他的眼睛,像滟滟秋波,动人心魂。
他低下头,似乎能闻见她发丝间浅浅淡淡的茉莉香气……
朱成思睁开眼,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拍脑门:“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那夜送虞兰舟归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梦见她。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朱成思仍然觉得喉咙发干,心上仿佛被谁拿着鸟羽挠着痒。
最后他实在是睡不着,朝外间喊了一声,守夜的小厮立即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成思恶声恶气地道:“去把程信给孤叫来!孤要和他一同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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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叩首:兰舟拜上,尊长寿辰将近,本该与母亲同至杭州亲为祝寿,只家中事务繁忙,阿弟年幼,母亲理家无法抽身,兰舟婚期将近,亦不宜远行,故只得鸿雁暂为传信,愿外祖母岁岁康健。家中一切皆好,只前次刁奴竟窃取外祖母所赠珠钗,兰舟深感,御下无方。”
一卷书信写罢,虞兰舟放下手中的羊毫小笔,将字迹未干的信笺封入信封中,戳上火漆,这才命人交给了侯在外头的驿使。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一生生养了三子一女,最心疼的还属这个最小的女儿。自幼千娇万宠、如珠似玉地哄着养着,从来不舍得说上一句重话,商场上往来的手段隐私更是一点都不曾同她说起。
年纪到了,甚至不惜陪上半数身家给吴氏陪嫁,让这个小女儿嫁入书香门第,又辗转成了阁老夫人。
不论内情如何,外人看来,总是风光无限。
但有时候虞兰舟想,假如外祖母能够提前预知后来的一切,一定不会再让女儿带着惊人瞠目结舌的大笔嫁妆远嫁京中。
哪怕招一个赘婿,也比强撑着做一个阁老夫人来的强。
虞兰舟将上一世的一切,“托梦”告诉母亲。
吴氏虽不见得有多么相信她的话,但许是意识到女儿态度坚决,也终于松动,默许女儿动手将后院都整治了一番。
除却谢氏的松涛院,撵的撵,换的换,虞为政知道内情,出于愧疚,并未阻拦;虞无忌虽对胞妹虞瑶做出的荒唐事还一无所知,但也只当继母管家,打发下人并不将后院的变动放在心上。
谢氏倒是看出来了,但婆母既然没将手伸到松涛院,她自然也不便多说些什么。
御下之道,不过宽严并济而已。
而只有实打实的权力,能许诺好处,也能叫人畏惧。
清掉金夫人留下来的人,就会有更多油水丰厚的位子空出来,而投诚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
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教导她要宽容,要仁善。
可宽容仁善真的有用么?
虞兰舟想起幼时读史书,英王对女皇朝华说:“女子温顺才会有人喜爱。”
朝华却回他:“我不需要他人喜爱我,只需要他们畏惧我。”
只有畏惧,才是最可靠的。
虞兰舟坐回案后,望着外头阴沉的天色,默默想到。
一只喜鹊停到了书案上,抬眼看她。玉竹从外头进来,惊喜道:“喜鹊儿,看来是要有喜事呢?”
虞兰舟微笑了一下,伸手推开窗门,喜鹊便扑腾一下飞走了。
“但愿吧。”
她抬头,轻声问道:“蔡婆子找了谁做说客?”
玉竹显然有些惶恐,也有些迷茫:“蔡五姐。”
她不敢追问,虞兰舟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正打算挥手让玉竹出去,冷不防帘子后却传来了一声响,吴氏嘴唇翕动,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先打发了玉竹才道:“你吩咐蔡婆子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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