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摸鱼儿(6)

    一直走到宫道的尽头,远远地看见标着燕王府徽记的车架,虞兰舟才终于开口,不解道:“殿下为何不为自己辩驳一二?”

    朱成思一晃神就知道了她说的是什么,稍稍有些错愕。

    沉默了一瞬,他笑道:“辩驳什么?”

    而虞兰舟居然也偏过头思索了一阵,笑了笑,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那些太监,从头到尾便是有心人用来为他戴上污名的,而除却御座上的那位,有还有谁能够如此手长地将人塞进王府上?

    她侧过头,十分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在那张英轩深邃的面容上永远只有看似玩世不恭的笑容,即使是面对天子授意下的种种抹黑,他好像也并不放在心上,没有什么所谓。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们一齐站定在马车前。

    王府的小厮迎上来,为难地看了虞兰舟一眼。

    朱成思朝她抬了抬下巴:“上车吧。”自己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虞兰舟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朱成思摩挲着拇指上套着的玉扳指,轻声笑道:“孤本来骑马送你归家,但想了想,这样岂不是更容易招惹上言官的弹劾?”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没有多正经,但却能让人感到真诚心意。

    自豆蔻年华过人的展露美貌以来,虞兰舟已经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垂涎她的美貌的男子。

    碍于她的身份,他们往往不能对她做些什么,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梭巡,时常让她倍感厌恶。

    虞兰舟从前在闺中时也曾听说过那些标榜正人君子、孔孟传人的士大夫在家中广蓄奴婢和美妾,甚至扬州当地还有女支家专门采买贫家女,调|教以供达官贵人享用。

    对于大多数的男人而言,美人就是权力和财富的附庸品。是他们飞黄腾达、大富大贵之后给自己的犒赏。而作为犒赏本身的女人,她们的意愿、悲欢,乃至最终的宿命,根本不值一提。

    可朱成思竟然记得刚刚天子刻意用来为难她的一句话。

    虞兰舟不知怎的觉得心中一动,今晚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露出了笑容。

    她敛裾,朝朱成思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王爷。”

    朱成思一摆手,跨上高头骏马,绕到了车辕前。

    虞兰舟在车中放下了帘子,马车穿过东华门,一路驶向了阁老胡同。

    夜半时分,除了更夫的锣声就只剩下隐在高大树丛中的蝉鸣。

    虞兰舟支着脸,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感到一阵头痛。

    今夜天子如此大动干戈地到虞府传旨,京城中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永安侯府是邝太后的母家,原本就和宫中多有消息往来,比旁人耳目更灵敏一些。即使虞兰舟愿意将错就错嫁给沈默,永安侯府为了避免是非,想来也不愿再认这一门亲事。

    越想越觉得头疼,身旁的那位爷却冷不防地开口,笑道:“在想什么?”

    虞兰舟摇了摇头,企图粉饰过去:“只怕母亲现下应该很是担忧。”

    朱成思十分直接地戳穿她:“不是这个。”

    虞兰舟:?

    您有什么问题吗?

    即使朱成思救了她一……两回,她也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心中的思量,毕竟那些算计既不够光彩,又显得有些难为情。

    可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猫熬出了精神,她越是轻描淡学、遮遮掩掩,他却好像越是促狭地想要一探究竟,独自沉思了一阵,竟然还问她:“若是沈默悔婚,你又要怎么办?”

    虞兰舟闭着眼睛:“那我就取了度牒,绞了头发,出家当姑子。”

    朱成思看着她,笑了,“入宫不好?”

    虞兰舟嗤笑一声,对上他的眼睛:“不好。”

    太多的人指望一跃富贵,却也因此忘记了那座宫城中有多少的红粉骷髅。

    朱成思不知怎的,看着她像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突然生出了一些不自在,不由地转开了脸。

    他靠在车壁上,声音听起来还是混不吝的没个正经,轻飘飘的像六月天里夏蝉抖动时轻盈的翅膀。

    他说:“若真有那么一天……。”

    车身一个晃荡,虞兰舟险些从车座上跌下去,朱成思伸手扶了她一下,没好气地朝驱车的车夫道:“怎么回事?”

    “回禀禀禀殿下,前方突然奔过一条恶犬。”

    “这年头,养狗的都不看好自家的狗么?”朱成思吐槽一句,放下了车帘。

    虞兰舟被这么一晃,脸色有些发白,也学着他靠在车壁上。半晌才道,“殿下方才说了什么?”

    朱成思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没什么,归家之后便不要再出去了,再有传召便称病不去。”

    虞兰舟点了点头,打起帘子,远远地就看见了聚在虞府门前两只石狮子旁的数盏灯笼。

    吴氏自女儿便传诏入宫之后便一直忧心忡忡,即使是深夜时刻也心焦难耐地侯在门口。远远地看见了燕王府的马车,不免有些讶然,但还是飞快地迎了上去。

    虞兰舟下车之后,朝那辆装轩华丽、生怕他人不知道车主人地位高崇的马车回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懊悔自己急于归家而忘了向他再次道谢。马车中的男人却突然开口,温声道:“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

    一直到那一角柔软的裙角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虞府门前聚着的家仆也一涌进了府,朱成思才再度睁开眼,车夫问他:“殿下,归府么?”

    朱成思“嗯”了一声,下一刻却猛地锤了一下旁边的软座。

    见鬼了……他这是怎么了?

    朱成思揉着眉心,突然觉得,大半夜不睡觉果然会让人神志不清。

    ……

    一直奔到虞兰舟的小院,吴氏仍有些惊魂未定,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一开口就是哭音:“娘的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虞兰舟想,这一遭天子突然发难,召她入宫,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眼下,她终于找着了一个突破口,提醒她过于天真的母亲注意一二周遭的豺狼虎豹。

    她拉着吴氏坐到罗汉床上,掩着面,努力装出哭腔:“母亲,女儿之前总是怕您不信,所以不敢同您分说。但眼下却怕是不能再瞒了。”

    吴氏盯紧虞兰舟的眼睛,听到她接着道:“就在前几日我留宿坤宁宫中时,大姐姐竟然在我吃的酒中下了药,要将我献给皇爷。”

    “你在浑说些什么,这样的事情怎么好胡乱猜测!”吴氏下意识打断她,从罗汉床上站起了,远了几步。

    虞兰舟掩着面,继续道:“正是因着事关重大,所以女儿并不敢声张,可今次皇爷又大张旗鼓地召我入宫——母亲,您不信也得信。”

    虞兰舟说着,放下袖子,直视吴氏的眼睛。

    吴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女儿沉静到让人心慌的容颜,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

    ……

    “皇爷昨日又召她入内了?”

    “可不是,果真是个狐媚惑人的主。”

    “后来呢?”

    周氏为难地看了虞瑶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道:“太后将皇爷半道拦住了。”

    虞瑶冷哼一声:“她倒是奇了,这么护着虞兰舟做什么?吃斋念头真吃出了一副圣母心肠不成?”

    周氏有些无奈,“娘娘,那总归可是您的婆母。”

    虞瑶却不在意,略有些烦躁地坐回罗汉床上,对周氏道:“待会让梁怀景来见我。”

    梁怀景是太医院中的医正,年纪虽轻,医术却十分精湛,因而坤宁宫中的脉案寻常都是由他来负责的。

    周氏轻声应下,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皇长子染了寒症,伺候他的宫人前来传话,说是昨夜烧得都说起了胡话了。”周氏知道虞瑶的脾气,不由好声劝道:“皇爷向来看重皇长子,将他交给了娘娘照看,便是信重娘娘。娘娘可千万不能让皇长子有什么好歹。”

    虞瑶不耐烦地打断她,不悦道:“他若是真的看重,便不会交到我手上了。”

    周氏失语,良久才叹了口气,掀帘走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得工夫,帘子再被掀起,梁怀景提着药箱走进来,坐到罗汉床边上,朝虞瑶关切道:“娘娘身上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

    虞瑶待周氏尚且没什么耐心,对待一个小小的太医更是不耐,“上回你给本宫开的麝香丸还有么?再给本宫开上两剂。”

    梁怀景皱眉,拒绝道:“娘娘,此物伤身,之前不过是为了止痛才不得已用了,现下再吃实在不妥。”

    麝香丸乃是汉成帝的宠妃赵合德所制,能令女子容颜常驻,亦有活血化瘀的良效,却也能让女子体寒,滑胎,乃至终生不孕。

    虞瑶面色微冷,并没有管他的劝说,不容否决:“本宫自有决断,用不着你来操心。”

    梁怀景叹了口气:“此药并不易制,娘娘还需等些时日。”

    虞瑶不耐地一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沉默片刻,梁怀景才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朝外头走了出去。

    .

    端本宫中,因着皇长子在病中,伺候的宫人进进出出都不敢发出声响。

    两个守在榻前宫人看着榻上烧得有些面色发红的朱重明,闷得实在够呛,不由咬着耳朵感慨了起来。

    宫女甲说:“皇爷到了如今也不过只有殿下一位皇子,怎的却还是对殿下不闻不问。”

    宫女乙犹疑道:“兴许皇爷是看重的,这不托给了皇后娘娘照看。可后娘哪能比得上亲娘?皇后娘娘出身那么高贵,指不定还想着自己生个皇子,哪能待殿下尽心呢?”

    宫女甲连忙“呸呸”两声:“你不要命啦?竟然议论起了皇后娘娘?”

    她们只顾着相互埋怨,没有人意识到榻上的重明已经睁开眼,盯着她们看了好一阵。

    长启十年,端本宫,他竟然重生回到了自己八岁的年纪。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重明想着,又一次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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