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舟被这一声肆无忌惮的笑声吓了一跳,有些错愕地抬眼去看他。
朱成思却好似浑然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竟然还有心情对她笑出一双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虞二娘子,好久不见了。”
真是个怪人。
虞兰舟跪在地上,低下头,不去看他。
金丝玉履在地上叩出声响,天子走到案后,随手将一本折子丢到地上,沉声道:“念。”
虞兰舟没有动,跪在地上,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仿若与外面的一切都隔绝了。
天子也不恼,笑了一声:“请虞二娘子为朕读一读这折子上都写了什么。”
虞兰舟微微颔首,挺直脊背:“有司各有其职,妾一介妇人,不敢僭越誊黄通政之职。”
天子又笑了,笑声阴沉,“虞二娘子真是博知政事,想来只有为女官才能一尽其材。”
他话中的威胁含义不言而喻,虞兰舟攥紧手心,却还是仍不住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但天子没能继续说下去,朱成思从太师椅中起身,走到虞兰舟身旁,俯下身,拾起那本折子,自顾自地念了起来:“不遵祖制,是罪之一;纵奴行凶,是罪之二……”
朱成思阖上折子,嗤了一声:“弹劾的奏章都如此文采斐然,可见晏大人着实是社稷之才。”
案后的天子足足有半盏茶的世间一言不发,偌大宫室中,只能听到滴漏中水落的声响。
天子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看向朱成思:“皇弟为国征战,不过是几个恶奴犯事,又有何值得责怪的呢?”
朱成思对上天子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说。
天子扬声对外间喊了一声:“大伴。”
薛德良躬身入内,跪在御案前。
天子不知怎的,笑道:“晏翀诽谤亲王,着有司一撸到底,发配凤阳守陵。”
笑声诡异,敲在虞兰舟心上,激起了回响。
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旁边的男人。
虞兰舟从前在家中时就听说,朱成思的生母陆妃是举世难见的美人,才能引得比她小上十岁的武宗为她冷落六宫,甚至几度试图改立东宫。也因此宫中朝上,不少人都将矛头对准了陆妃,称她是妲己末喜之辈。
虞兰舟出生的时候,陆妃已经缠绵病榻,极少见人了,虞兰舟也从没有见过陆妃。但此刻从身旁的男人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翼,她隐约得已查证流言的真伪。
朱成思听到天子的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飞快地一捋袍子,向天子一拜:“臣谢过陛下。”
虞兰舟在心中已然将来龙去脉揣摩出了七八分。
所谓兄友弟恭,君明臣贤,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惺惺作态地捧杀,本来就是那位御座上的天子最为擅长的事情。
可朱成思为什么甚至没有为自己争辩一二?
难道他还顾念着所谓的手足之情?
虞兰舟在心中自嘲一声:怎么可能,上一世她只是在这座皇城中煎熬十载,便已然面目非旧,朱成思自幼长在宫禁,见惯了谎言和争斗,又怎么可能还相信天家之间会有所谓的兄弟手足、夫妻人伦?
最终虞兰舟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天子在御案后,仿佛是瞥见了她紧蹙的娥眉,忽然笑了一声:“这么晚了,二娘出宫也不方便,不如就留宿坤宁宫吧。朕这就去知会皇后。”
虞兰舟心下一沉,鬼使神差地看向身边的人,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交情,朱成思不搭救她也是理所应当,可虞兰舟还能怎么指望。
朱成思对上她的眼睛,先是有一瞬不可置信的错愕,而后不知怎的也笑了起来。
“时候晚了又有何妨,我送虞娘子归府便是。”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不算多么正经,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心安。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朱成思会在他眼皮底下插手这件事,愣了一下,笑道:“这恐怕不妥,深更半夜,男女同处一舆,被言官知道了,又要弹劾与你。”
可朱成思说:“那便再备一辆车。”
他说的理所当然,语气又相当混不吝,却把天子话中的意思歪曲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虞兰舟不合时宜地在心中笑了一声。
方才那种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感到刺骨冰寒的恐惧感也随着朱成思的这句话而消歇下来。
天子的目光在朱成思身上梭巡,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间突然传来一声中年女声,邝太后身边的女官隔着帘子,恭声道:“皇爷,太后娘娘请您到仁寿宫去一趟。”
天子从案后起身,向外间走去,路过虞兰舟身旁,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碍事,来日方长。”
一句话让虞兰舟又一次感到脊背生寒。
一直到天子离开乾清宫后有一阵,虞兰舟才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了身。因为实在跪的太久,她的腿都麻木了,有些站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后就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扶住了。
朱成思站在她面前,打量了她一阵,而后笑道:“虞二娘子,我若是你,便央尊长快些定下婚期。”
定下婚期,沈默。
而今仿佛成为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这根稻草又真的能够搭救她么?
虞兰舟想起永安侯太夫人上一世对她说的那些话,不由苦笑一声。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即使最后的结局还是回到这座皇城,在这之前,她也要将虞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一一除去。
朱成思看着她的神情,却不知怎么,心头一动。
这种感觉很怪异,是他生平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自从母妃去世后,朱成思已经有很许多年不曾有什么心绪上的起伏。
他选择封闭了自我,不去感知周围那些笑意盎然却恶意十足的人向他投去的目光。不争、不抢,不辩驳,京城的一切在多年后看来都显得萧索无趣,甚至不如重兵把守的宣府,虽然荒芜,但在沙盘间,他偶尔才能感到一丝宁静。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第一次出现,就晕倒在他面前,让他犯了难。
如果他那时没有出手相助又会怎么样呢?
朱成思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一个小姑娘声张正义,毕竟他连自己的不平都不在意。
朱成思叹了口气:“走吧。”
虞兰舟愣了一下,抬起头去看她。
朱成思有些好笑:“难道你想留宿坤宁宫?然后再半夜跑到宫道上?先说好,我可是要出宫去的,到时候可不能再帮你了。”
虞兰舟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及前头的事情,不由有些惊讶。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
坤宁宫?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踏入坤宁宫一步。
“那走吧。”
朱成思走在前头,回看她一眼。
虞兰舟连忙低头跟上。
他们从乾清宫中出来,一路走到了宫道上。
一直到看见宫道旁深红的矮墙,还有墙角安然开出的黄花,虞兰舟一直紧绷着的心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害怕?”
虞兰舟抬起头,只见朱成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看着她。
起先她还强撑着摇了摇头,但须臾又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夏夜里突然起了一阵风,钻到缣素下,生出了一点汗湿的凉。
她生得很美。
朱成思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第二次生出了这样的认知。
不是云鬟高髻,也不是绮罗锦衣。
哪怕此刻她脸上的妆容堪称有碍观瞻,却也丝毫无损她周身清丽温婉的气息。
一瓣杏花簌簌落下枝头,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朱成思伸手,替她拂去了那瓣杏花。
.
天子在仁寿宫前站定,朝身后的薛德良摆了摆手。
薛德良虽然在天子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却不算了解这对至尊的母子之间的恩怨,虽然奇怪邝太后何以待亲子苛刻而厚待庶子,却也不敢真的多嘴多舌去打听。
眼下得了天子的授意,连忙避到层阶下,目送天子走进仁寿宫的主殿,邝太后一身冠服,严阵以待天子的到来,一见他走进来,立刻喝道:“孽子,你给我跪下!”
天子并没有照做,而是目光阴沉地扫过殿中侍奉在侧的宫人。
宫人们被他可怖的眼光波及,纷纷惊恐地垂首伏地。
“都滚出去。”天子瘦削的面容在灯下更显苍白阴郁,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宫人们听到后都纷纷逃也似地鱼贯而出。
殿中又只剩下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邝太后发狠,喝道:“跪下!”
天子却置若罔闻,只道:“太后上了年纪,便该在宫中颐养天年,不要总是去掺和一些旁的杂事。”
他话音未落,邝太后抓起案上的酒盏就向他丢去。
天子立在原地,没有避开,任凭酒液打湿龙袍。
邝太后站起身:“你自幼入东阁读书,所学的礼义廉耻都忘到哪里去了?”
天子扫了扫前襟,笑出了声:“礼义廉耻?母亲,您果真要同我说礼义廉耻么?”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邝太后却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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