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婆子半个时辰前叫人抬到府上来,被人打得是头破血流,面青目肿,看着便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把夫人着实吓得不轻,连忙差人去同微堂将陈大夫请了过来,又是问脉,又是煎药,实在闹腾了一阵。真真是没想到这燕王府上的家奴竟然如此的蛮横不讲道理,竟然连我们府上派去的人都不放在眼里。”
那前来传话的小厮弓着腰说完这老长的一番话,从旁边的婢女手中接过一条汗巾子,擦了把脸。
虞兰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那王婆子现在如何了?”
小厮连忙道:“还好!还好!陈大夫说她只是叫人打伤了筋骨,没伤到五脏六腑,至多养上几个月就好了。那王婆子刚才还在同夫人告罪呢,说是以后还想为府上办事。”
虞兰舟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就让奴婢将他支开了。
玉竹绕到屏风后,看见虞兰舟跪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捏着一个核桃,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她忍不住轻声道:“娘子……”
虞兰舟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玉竹,”虞兰舟开口,“你说这世上的奸邪小人难道不都是欺软怕硬的么?”
玉竹不明所以,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虞兰舟继续道:“宦官阉奴,依仗王府的威势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不过是欺负寻常百姓无力反抗暴行;可,论势,虞家既为天子心腹又是皇亲;论理,勋戚堂而皇之地欺到仕宦头上来,那群言官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喃喃道:“可他们却像是唯恐死得不够快一般,竟然打伤了为我家府上办事的人不说,还大肆将人扔到了大门前,岂不是……赤|裸裸的羞辱我家?”
虞兰舟抬眼,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
“啪嗒——”一声,一滴雨从天幕砸到了窗棂,虞兰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雨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向了人间。
天际炸起一道惊雷,景哥片刻前被虞兰舟拘着被《论语》,背着背着就在罗汉床上蜷成一团睡着了,被耳边的雷声吵醒,他揉了揉眼睛,向姐姐抱怨一声:“哪里来的声音呀。”
虞兰舟莞尔,轻轻地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回寝居去睡吧,在这儿睡着了待会该着凉了。”
景哥没理她,倒头又睡了过去。
虞兰舟看着弟弟乖巧的睡颜,终于觉得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一些。
但愿这雨不要下得太久才好。
……
从前在京中名不见经传的六品户部给事中竟然敢于叩阙弹劾战功赫赫的燕王朱成思,这件事很快便成了京中仕宦圈中的热议,甚至有不少朝中官员宴饮罢,丝竹停的时候像模像样地感叹上几句:“我看这晏希文是难以从锦衣卫狱中走出来了。”
旁边的青巾士子跟着叹了一句:“国朝祖制,亲王十岁就藩,偏偏皇爷偏爱燕王,才让他在京中建府,燕王却越发无法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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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遵祖制,是罪之一;纵奴行凶,是罪之二;不敬士子,是罪之三,凡此种种,臣请命令燕王就藩,大同、宣府军务,历以大都督统之,臣未闻前代有亲王代军务者!”
天子草草地扫了一眼呈上来的奏章,笑了一声将它随意丢到了地上。薛德良在旁边不敢说话,连忙躬身将奏本捡起,在怀里擦了擦才又放回御案上。
锦衣卫指挥使赵柄跪在地上,等候天子差遣,等了许久,才听到御案后的天子轻笑一声:“京城中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赵柄恭声应答:“京中士子对王爷纵奴行凶之事都十分慨然。”
天子又问:“燕王对此,有何反应?”
赵柄如实道:“燕王并无动作,仍旧在府中读书下棋而已。”
一刻钟,两刻钟,御座上的天子迟迟没有说话。
赵柄死死地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窥探天颜。御座上的那位是何等喜怒无常,又是多么狠毒无情,他再清楚不过。
过了许久,天子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先是笑了一声:“他倒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照着他的性子,该扬鞭将那些阉奴抽死才是。”
赵柄不敢回答。
天子又道:“还有别的么?”
赵柄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他昨日查问那婆子时,她颠三倒四不成体调的一番话,压低声音道:“听说,是虞家二娘子心善去求了虞夫人,虞夫人这才差使那婆子去搭救那农女。”
说完,赵柄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世人无不暗讽锦衣卫皆是一群鹰犬之辈,就连赵柄本人偶尔午夜梦回也无法为自己身上刻着的“鹰犬”二字争辩。所谓鹰隼,监督百官,知君上欲知之事,所谓猎犬,诛君上欲诛之人。
赵柄不过而立之年,却能坐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靠的便是让自己成为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
而刀也往往会知道更多主人的隐秘。
虞兰舟便是这些隐秘中的一个。
只是……赵柄始终不太明白天子如若真的对虞兰舟感兴趣,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虽说这位虞家二娘子已经同沈敏言定下了亲事,但若天子有心,暗示一二,想来无论是永安侯府还是虞为政都不敢拒绝。
可天子却偏偏选择了最曲折的一道。
若说是为了名声——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纳妻妹为妃都不光彩,若天子当真不想让言官记上这一笔,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不要惦记。
赵柄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一眼。
天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了一声,不辨喜怒:“她倒是会给自己揽事,可见教训不够大。”
所谓“教训”是什么,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赵柄有些紧张,鼻翼都淌下了汗珠,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虞兰舟。
但天子却显然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候去懊悔,不过一瞬的工夫,天子转过头朝薛德良吩咐道:“拟旨,召燕王入宫应答。”
薛德良不敢有违,立刻应下。
赵柄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天子道:“既然是打伤了虞家的奴婢,便让虞二娘子入宫一同听燕王分说吧。”
殿中的灯火忽明忽暗,天子的半张脸也一同地隐没在灯影中。他生得很白,乍一眼看上去十分文弱。赵柄听说武宗相貌英伟刚毅,而眼前的天子却要更为阴柔一些,想来是随了邝太后的容貌。
然而此刻那张清癯瘦削的面庞在浓郁的阴影中却显现出了一种隔绝的姿态:仿佛举世众生的悲欢与他无关,他独坐云端,而所有的人都只能被迫演出一场滑稽戏供他观赏。
这个认识让赵柄心中生寒。
……
燕王府坐落在京畿北郊,和紫禁城遥遥相对,是高祖开朝以来,第一座建在了京城的王府。占地广阔,装饰奢靡,上覆琉璃瓦,下铺黄金砖,王府周围围绕着整整七十二口泉眼,京城中的百姓都说是因为燕王朱成思杀人无数,杀孽太重,所以才刨出这七十二口泉眼,为的就是镇住煞气。
朱成思坐在罗汉床上,左手和右手自己下着棋玩,余光瞥见程信愁眉不展地推开屋门走进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账房先生没给你支这个月的俸禄还是芸娘又让你睡地上了?”
程信被他气笑了,扬手甩了甩手中刚刚撕下来的黄纸,大声道:“殿下您可知道如今这京城里头都将您传成了什么样子!”
朱成思头也不抬,“啪嗒”一声落下一枚黑子,懒散道:“什么样子?”
程信大步走到罗汉床前,将那张黄纸甩到案上,上面全是对朱成思的诋毁之词。而这样一张大字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京城的街头巷尾。
程信恨声道:“都说您本人嚣张跋扈,纵容得府上家奴也肆意妄为,可殿下,那些阉人分明是皇爷派来——”
朱成思竖起指头,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你我之言,也许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出入乾清宫。”
程信一愣,狠狠地在罗汉床上锤了一下,朱成思修长的手指抵在棋盘上,头也不抬地道:“锤坏了得赔。”说着就要从罗汉床上起身向外面走去。
“殿下!”程信终于忍不住几步追上前,扯住朱成思的衣袖,大声质问:“您还要忍到何时?!”
“您是高祖子嗣,武宗亲子,却十四岁从戎,御敌关外,保天下太平。但皇爷只是,只是因为恐惧您功高震主,这些年来纵容那些鼠辈对您大肆攻讦,您却从不为自己辩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瞬象模像样地思考了起来,而后自嘲道:“又有什么可辩白的呢。”
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祖母绿扳指,抬头看向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将盛夏的燥热一洗而空,天幕也难得地呈现出一种洁净的深蓝色。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母妃告诉他:在这座皇城里,每个人都在算计,儿子算计父亲,妻子算计丈夫,于是每个人都在防备,父亲提防儿子,兄长提防手足。
人和人之间除了肉眼可见的牵连,什么也没有。
可朱成思又忽然想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偏心他,冷落嫡出的兄长,但他和天子那时的关系却意外地融洽。
只是所谓的兄友弟恭,后来就没人在乎了。
天子的心中有一根刺,自父亲死后的这些年便横亘在他们之间。
但又也许,在更早之前,他们之间便没有所谓的兄友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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