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受了虞兰舟的吩咐,不过一两日工夫就已经往返京畿,给虞兰舟带回了信。
“是有一个村子,因着村西头有一眼井,所以村里头的人都管村子喊西井村。也确实有一户陈姓人家,男主人姓陈名丰,只是——”说到这里,吴三抬头,望向屏风后少女隐隐约约的身影,有些难以启齿。
虞兰舟开口,声音很冷淡,却又很动听:“说下去。”
吴三只好继续道:“那村中原本也都是自给自足的本分人家,耕田为生,虽不说衣食无忧,到底饿不着肚子,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来了个王府的太监,强说村中的土地都是王府所有,逼迫村民将土地贱卖给了王府,村民失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只能沦为佃农,终日劳累,却只能拿上四成收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青莲从没有告诉过她,是哪一个王府。
可又有哪一个藩王能够在京中开府?
虞兰舟皱眉:“果真是燕王府的人么?”
这个问题,吴三显然回答不了她,虞兰舟沉默一阵,挥手让他出去了,自己坐回罗汉床上,思考了起来。
也许只是一枚伪造的印信,一身仿制的蟒衣,再加上燕王在京中的赫赫威名,就让全村的人都惶恐并屈服。
又或者确实是燕王朱成思府上的太监,朱成思成年累月在宣府和大同练兵,未必能够管束到府上的下人,给了太监狐假虎威的机会。
更甚者,朱成思本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懒得去管,毕竟整个天下都是姓朱的,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百十口人的悲欢?
虞兰舟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推测更接近真相本身,思考了一阵,她从罗汉床上站起来,捋直裙摆,抬头对玉竹吩咐道:“灶下的百合绿豆羹可还有剩下的,替我拿个食盒来,我带一碗去瞧母亲。”
往日虞兰舟也会在清风院的小厨房里头捯饬些吃食,若有觉得好的,便会带去给双亲和兄嫂,因而玉竹听了,倒是并不觉得稀奇,赶忙去灶下替虞兰舟传话。
不过须臾的工夫,玉竹再折回来,手里头就提了一只小巧的松木食盒。虞兰舟挽了个垂髻,提着食盒向吴氏的金玉堂走去。
虞兰舟带着几个奴婢绕过回廊,一路走到吴氏的金玉堂,还没踏上层阶,照面却遇见了吴氏院中的金嬷嬷。
金嬷嬷笑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虞兰舟也微微一笑:“我来母亲的院子,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金嬷嬷不再笑了,脸色很是不好看:“奴婢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过是想着关切娘子,反倒受了娘子好大一通训斥!”
她以为虞兰舟向来性子软弱,被她这么一说就该向往日一样退缩了,却不想虞兰舟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着她这句话,只笑眯眯道:“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同嬷嬷玩笑,嬷嬷此刻倒像是要同我计较了。”
金嬷嬷不知怎的,下意识感到一丝不妙,然后就听虞兰舟轻描淡写地道:“也罢,计较便计较,我们一道到母亲跟前去分说。”
玉竹跟在虞兰舟身后,乍然间听见虞兰舟的话,内心踌躇,不由劝道:“娘子……”
虞兰舟面色平静,不见喜怒,却是格外的从容。
吴氏在堂上坐着,忽然间听到外头的响动,走了出来,就看到女儿和金嬷嬷立在院中,金嬷嬷显然被气的不轻,一抖一抖的,像只气急败坏的母鸡。
“奴婢原本也不是虞家的人!不过是大长公主放心不下夫人留下的一对女儿,让奴婢留在府上帮衬罢了!而今娘子既然容不下奴婢,奴婢这就去向大长公主说明白了,明日就还家去!”
虞兰舟嘴角噙着笑,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嬷嬷又何必拿大长公主压我呢,您也知道这是虞家。”
“兰舟!”吴氏从层阶上走下来,喊了她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虞兰舟看向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氏就轻声呵斥她道:“嬷嬷不过是好心,你今日是怎么了。”
金嬷嬷在旁边冷笑一声。
虞兰舟心中突然生出一阵疲惫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母亲,一昧的忍耐只会让周围的豺狼虎豹跃跃欲试,等着哪一日有机会就攀咬你一口。母亲性子柔弱,哪怕吴家陪嫁了大把得用的仆妇,她却顾忌着一双继子女的情分和大长公主的颜面,迟迟没有换掉金夫人带来的陪嫁,甚至让她们居于自己的心腹之上,掌管着院里的庶务,最终才让虞瑶有机可乘。
她有些烦躁地甩开吴氏的手,径自向堂屋走去。
吴氏在她身后,不由有些急:“你这孩子!”
金嬷嬷犹自装腔作势:“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碍了娘子的眼,奴婢这就去向大长公主告罪!”
她一口一个“大长公主”,名为告罪,实则却是显而易见的要挟,虞兰舟猛地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虞兰舟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冷得像罩了一层冰霜。
金嬷嬷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下一秒虞兰舟就要着人将她叉出去的恐惧,但须臾想起自己身后代表的可是安阳大长公主,她又挺直了脊背,冷哼一声。
单看这场面,着实难以分辨谁是奴,谁是主。
虞兰舟举着团扇遮挡烤人的日光,抬脚迈过门槛,心中已经生出了计量。
吴氏追着她进屋,忍不住嗔道:“你这孩子,那是大长公主府上的人,岂能轻易得罪?”
虞兰舟试图心平气和地同她说理:“母亲,这是虞家,您才是当家主母,纵使大长公主告状到宫里头,您也占着理。”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天子对宗室几乎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大长公主即使闹到了宫中,天子绝不会为她撑腰;而邝太后素来擅于和稀泥。
吴氏叹了口气,说她:“你这是怎么了?金嬷嬷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断然呵斥了她,岂不叫你阿兄难做?你阿兄可是素来最疼你的。”
吴氏性子温厚,素来不愿和虞无忌这个她一手带大的继子生分,因而才对大长公主插手虞家家务一忍再忍。
天下继母难做,莫过于此。
虞兰舟也不再劝,金嬷嬷和其他安阳大长公主安在府中的眼线不得不除,但吴氏做起来就未免束手束脚。但没关系,另一个人做起来便毫无负担。
她转而直入主题,同吴氏说起了青莲的事。
虞兰舟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认识青莲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农家女,索性方才和玉竹串了口供:“我贴身的婢女,探亲去到村中,才知道世间竟还有这样嚣张的阉人。”
吴氏听到了朱成思府上的太监有牵扯,不由心下一惊,即刻回绝她:“我的儿,我知道你心善,只是燕王这般的身份,他府上的太监做出什么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管束的。一朝不慎,给你父亲、阿兄惹了事可该如何是好?”
虞兰舟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以丈夫为天的小妇人。只是虞兰舟也没指望着铲除燕王府的刁奴。世道艰难,众人各扫门前雪,她哪来的通天本事去惩凶除恶?
她也不过只能指望着拉扯青莲一把,也算回报青莲上一世对自己的诸多襄助。
虞兰舟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女儿哪里敢去管燕王府上的事呢?不过是想让母亲递个帖子,派个得脸的仆妇去村中一趟,就说陈家与我家有旧,去一去那太监的威风。”
见吴氏神色犹豫,虞兰舟又挽着她的手撒娇道:“母亲,那女孩与我一般,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若是被迫给了一个阉人做妾,余生还有什么指望?”
吴氏向来听不得这些,当下叹了口气,“也罢,便让我身边的蔡婆子去一趟,只是——”
吴氏叹道:“我向来听说那燕王殿下是个杀人无情的阎罗爷,只愿他府上的太监还能看得起你父亲的面子。”
虞兰舟想起那日在仁寿宫中见到朱成思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笑道:“母亲不要听旁人胡说,燕王的生母可是难得的美人,燕王殿下长得也很是英俊呢。”
吴氏只当她是听了旁的小娘子的话,不由笑道:“长得好不好,同他杀孽重又有什么关系?”
虞兰舟不自觉替朱成思辩解:“殿下是卫国杀敌。”
吴氏奇怪地睇了她一眼,话锋一转:“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鲁莽武夫,还是你父亲为你定下沈默这桩亲事更好些。”
听到母亲提起沈默,虞兰舟心中又一次感到迷茫。
吴氏却没看出来,又道:“不若这般,干脆让王婆子和蔡婆子一同去村中,先和那女孩的爹娘知会一声,签个一二年的活契,算是我们府上的人,等到风头避过了,你再给些陪嫁,打发出去,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虞兰舟一愣,母亲能想得这样周全,她实在有些诧异。
在上一世的最后,母亲留在虞兰舟记忆里最后的印象只有一个苍白柔弱的影子。
虞兰舟爱她,也怨她。
如果不是她面对金夫人留下来刁奴一再退缩,何至于后院大乱,以至于景哥小小年纪遭了有心人毒手?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能力何等出众,白手起家,襄助丈夫赚下万贯家财。却费尽心思,将女儿养成温顺淑女。教她琴棋书画,瞒她世事污浊,以至于她天真烂漫,不知人心丑恶。
虞兰舟依偎在母亲怀里,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高祖皇帝仿照宋制,设华盖、武英、文渊,东阁四大学士,备闻左右。二百年来,阁臣之阶,水涨船高,早在六部之上。虞为政既是次辅,又是皇后之父,虞家在京中的威望不可谓不显著,论君恩,甚至隐隐地压了岳家一头。
王婆子在阁老胡同中行走,专为仕宦人家采买奴婢,其中最让她引以为豪的莫过于为虞家办事,深得虞家主母信赖。
王婆子一听吴氏的嘱咐,立刻就应下了,直拍胸|脯担保道:“夫人就放心吧,这点小事交给奴,准没错!”又夸吴氏:“您真是天上下凡的菩萨,来普渡众生的,别说是活契,便是死契那家人都该欢天喜地应下了。”
吴氏身边伺候的婆子听着她粗俗直白的奉承,都不由吃吃地笑了出声。
吴氏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道:“只签活契,那家的父母宁可叫太监胁迫都不肯乖乖将女儿送给他做妾,可见是疼爱女儿的,定然不愿女儿入了奴籍。你且告诉他们,只是托辞,过后愿不愿来府上做事都不要紧。”
眼见王婆子又要吹嘘一番自己的菩萨心肠,任是吴氏也有些吃不消了,摆摆手道:“全是我家那个孽障,成日给我惹事。”
王婆子笑出了一口金牙:“哎呀呀,贵府的娘子,不但人生得和天仙似的,心肠又好。可见夫人这是素日行善积德,才有了这样美满的儿女缘分。”
王婆子虽然没念过书,夸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吴氏听了她的话,也觉得开心,当下又命人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封赏。
王婆子谢天谢地地去了,临走前还向吴氏保证,不过一二日工夫就将青莲领上门。
但两日之后,王婆子再上门,却是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叫人抬着丢到了虞家门口。与此同时,户部给事中晏翀上书弹劾燕王朱成思纵奴行凶,霸占民女。甚至打伤了次辅虞为政/府上的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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