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卜算子(7)

    银杏伏在地上,额角不住地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咬着唇看向虞兰舟。

    虞兰舟没有说话,弯腰将那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海棠簪子拾在手中,玩味地看着银杏。

    谢氏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好一个刁奴,竟敢偷窃主家的财物!”

    银杏嘴唇翕动,却迟迟不敢为自己辩白。

    任是她再愚蠢,也知道皇后让她做的那些事,一旦暴露,她必定难逃一死。

    但偷窃主家财物的罪名同样不小,银杏只能抱着侥幸,寄希望于虞兰舟素日温柔,能饶过她这一回。

    当下哭哭啼啼地抱着虞兰舟的腿哭道:“都是奴婢一时被泥糊了心肝,才做出这样的事,娘子便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她哭得大声,眼泪都沾到了虞兰舟的裤腿上,虞兰舟垂眸看她,笑了:“饶了你这一回?”

    银杏止住哭声,含泪望着虞兰舟。

    虞兰舟又笑了。

    她不傅脂粉,不着钗环,身上穿着的也是最朴实无华的浅青衫子,但只是这一笑,就让人生出了一种挪不开眼的眩晕,银杏的手也不由松了一些。

    虞兰舟将衣摆从银杏手中抽出来,走开几步,冷下脸道:“这可不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犯下了这样的错处,我若就此揭过,母亲和嫂嫂日后又要如何管家?”

    又扬声道:“来人,将她扭送到王婆子那卖了。”

    银杏大惊失色,有一瞬觉得眼前的虞兰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王婆子是阁老胡同里有头有脸的牙婆,虞家的奴婢多是她经手调/教的。虞家现在圣眷正浓,她犯了事被赶出虞家,又落到王婆子手中能得什么好?

    谢氏听到虞兰舟的话,不由松了口气,转过头就要吩咐婆子将银杏叉出去。

    银杏从两个婆子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跪到吴氏面前,将头磕得砰砰响,没一阵得工夫额头上就浮现出了一片青黑的瘀痕:“夫人饶了奴婢吧!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出府去呀。”

    吴氏素来心软,见她如此,当下态度有些松动,正想开口,虞兰舟却接着道:“不想出府,也不能再在我身边伺候了。”

    银杏抬头看她,紧张地等着下文。

    虞兰舟笑了笑,像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一般,随意道:“去后院洗衣吧。”

    吴氏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到底不愿为了一个奴婢扫了女儿的颜面,干脆闭口不言,只是心中有些纳闷,总觉得女儿像是经历了些什么,心智大变,但又不好当着儿媳的面直接问她,于是决定待会儿将女儿带进宫的其余几个宫人都招来问一问。

    银杏还想再求情,谢氏唯恐生变,赶忙命人将她叉走了。

    虞兰舟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支红宝海棠簪子。

    过往的一幕幕在这一刻又浮上了她的心头,像一根根红线勒紧了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痛楚。

    虞兰舟扬手,将那只簪子随手丢到了一旁的盂盆中,吴氏和谢氏俱是一惊,虞兰舟却轻轻地揉了揉掌心,平静地笑道:“这簪子脏了,改明我另选一支好的命人送去给嫂嫂。”

    ……

    银杏这些年伺候在虞兰舟身边,早就用惯了虞府的锦衣玉食,加之虞兰舟从前性格柔善,因而她虽然是个奴婢,日子过得却半点不比小家小户的小姐差。但被打发到后院洗衣后,她的好日子显然是到头了。

    贵人的贴身衣物是另有奴婢经手的,洗衣房专门洗的都是些粗重的衣物。银杏每日跟着一群膀大腰圆嗓门粗犷的仆妇一道处事,那群仆妇欺负她年轻,专程将大半的活都堆到她一人头上,还要不时埋怨她干活不利索。不过几日,银杏就感到苦不堪言,并深切后悔起自己回府之后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将那簪子放回原处,落下了这个错处,叫虞兰舟抓住了。

    “你这小蹄子,又在发什么春!”旁边的仆妇举起洗衣槌朝着银杏的肩膀就来了一下,银杏回过神来,有些委屈地抽噎道:“这就洗,这就洗。”

    虞兰舟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轻轻柔柔的,叫人听的不真切,她弯下腰,问她:“可疼么?”

    银杏慌了一下,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织金边的蜀锦绣鞋,顺着流水般的裙边、纤细的腰肢……她看见虞兰舟倾身,笑望她:“瞧着比前几日瘦了不少。”

    银杏嗫嚅一声:“娘子……”虞兰舟一笑,挥手让仆妇都下去,洗衣房里头就只剩下虞兰舟和她,玉竹则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风。

    虞兰舟轻声问她:“想离开这么?”

    想,怎么不想,银杏都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了。但她不敢说,只是张皇地看着虞兰舟,等着下文。

    眼前的虞兰舟总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和害怕,在银杏心目中,虞兰舟向来不过是一朵被父兄呵护得天真烂漫的娇花,好糊弄得很,但眼前的虞兰舟却不同,她虽然笑眯眯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后背一凉,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虞兰舟眼里,虞兰舟捉弄她,不过像弄死一只蝼蚁。

    虞兰舟笑了,从袖中掏出了一只三脚金乌青铜酒盏,在银杏的面前晃了晃。

    “拿着它,到我父亲面前,将昨日皇后娘娘吩咐你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父亲。不然——”

    虞兰舟压低声音:“我就不是让王婆子来带走你了,张癞子,你知道是谁的。”

    银杏惊惧地盯紧了虞兰舟,喉音断断续续,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虞兰舟不再笑了,沉静的面庞像罩了一层冰霜:“不要想着糊弄我,我说到做到。”

    ……

    虞瑶因为私通而被天子夺去皇后金印,幽闭在坤宁宫中的那一夜,天子到了虞兰舟的翊坤宫里。

    天子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阵后,笑道:“很好,你学会了。”

    学会了?学会了什么?

    虞兰舟十六岁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的闺阁小姐,从小在父母的期许下学习琴棋书画,诵读女德女戒,努力孝顺亲长,友爱姊妹。她家世优渥,又得到父母的偏爱,就连定下来的夫婿都是京中少女人人爱慕的玉面郎君。

    曾经在她的生活中没有一丝的丑陋和肮脏。

    但十年沉浮里,御座上阴晴不定的天子待她,就像是养着一只原本温顺的鸟。看着它一步步变得凶狠、狡诈,好斗,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景哥午后睡醒,听说虞兰舟已经归家,干脆赖在她屋子里,缠着姐姐给他讲奇谈夜话。因为小孩子不耐寒,所以虞兰舟让人将冰盆都拿走了,自己拿着消金骨川扇给景哥一下一下地扇着风。

    玉竹走进来,告诉她:有个婢女在虞为政下朝回府后混进虞为政的书房里,试图自荐枕席,虞为政勃然大怒,让儿媳谢氏将人发卖了。

    谢氏经手,自然是该放心的。

    虞兰舟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虞为政会为她作主,实则他也做不了什么主,但同样的,她也不愿意就让这件事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

    谁又知道虞瑶还有没有下一次呢?

    景哥问她:“阿姊,你为什么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虞兰舟摸摸他头上的小啾啾,笑了笑:“阿姊没有不高兴,景哥以后住到阿姊的院子里来好不好?”

    景哥很是雀跃,一口应下,阿姊貌美又温柔,景哥向来最喜欢她。

    虞兰舟轻轻地搂着他,叹了一声:“好孩子,阿姊这回一定护好你和阿娘。”

    银杏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后院里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安阳大长公主的手和眼。

    母亲主持中馈这么多年,却还是不善理家。但不要紧,宫中的女人勾心斗角的花样层出不穷,她都挺过来了,更何况不过是几个奴仆?

    只是忠仆难得,想要做事顺心些,难免要有得用的人手。虞兰舟闭目沉思,不由想起了青莲。

    .

    虞兰舟是在宫中遇见的青莲。

    那是她入宫后的第二年,阿弟和母亲先后去世,虞兰舟骤逢悲讯,生志全无,一度甚至想要绝食求死。

    天子下令,能让虞兰舟开怀的宫人,赏赐百金,青莲那时只是一个浣衣局的下等宫人,自告奋勇到了虞兰舟面前,告诉虞兰舟:“娘娘想死,何其容易,可死而复生却实在艰难。更何况母仇未报,娘娘又怎么能够就此饮恨黄泉?”

    虞兰舟看向她。

    青莲说,她本是农家女,父辈世代务农为生,虽然终年所得,不过果腹而已,却也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但王府的太监依仗威势,逼迫村里的农家将田地贱卖,父兄不得已都只能沦为佃农。

    那太监看青莲貌美,就逼迫青莲家里将青莲典卖给他做小妾,青莲的父亲不肯,被那太监指使人打得半死扔回家里,不久便一命呜呼了。青莲曲意相从,手刃了这太监后,自卖为奴,躲进了宫中。

    虞兰舟起初不信,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手刃太监?便是真的,又怎么敢在她面前自揭其短?

    但青莲却像是赌准了虞兰舟不会拿她怎样,大咧咧地道:“娘娘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能手刃仇人呢?”

    虞兰舟想得太入神,一时间没能听到玉竹在她耳边一连喊了好几声。

    等到回过神来,她才终于听清,玉竹说的是:“沈二公子来了。”

    沈默,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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