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挡不了什么路，但在下私以为穿过阁下实在不太礼貌，所以，阁下能否靠边？”少年的声音冷漠，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
或许这并不能称之为人，我们姑且先将之称为东西。这东西披头散发，双目只余眼白，吊着条长长的舌头。
少年却是见怪不怪，忽然他眉头一皱，揉了偶发疼的眉心。
这少年，眉间竟是有颗鲜红的朱砂。
那东西听得少年的话，转过头正对少年，正脸看起来更加狰狞。它虽无眼白，却硬是让少年有种被盯着的感觉，身体有些无端地发冷。
少年却面不改色，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劳驾——让让？”
“你是？”那东西开口了，亏得它吊着条长舌头，吐字却极为清晰。它声音清脆，语调婉转，听起来似是女子。倒还颇为好听。
“杨家二郎。”少年的声音吊儿郎当，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东西接着盯上少年好一阵子，才侧开身子，给少年在巷子里让出一条路来。
“多谢。”少年目不斜视地从它让出的那条路上走过。
此后，少年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自己的路，但他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等到还差一步就要踏出巷口时，少年却停下了脚步。
他皱着眉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射向身后。
那东西跟了少年一路。
而等到少年看向它时，他却又将目光转向别处，装作它本就在这儿的样子。少年却不买账，依旧冷冷盯着它。
最后，那东西弱弱看了少年一眼，垂下了头。
见它不说话，少年也不开口问它。他冷哼一声后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踏出巷子，径直走到城外的河边，卷起打着不少补丁的袖子，掬起河中清水喝上一口，随后捧起水清洗自己的面容。
他额边的鬓发都被水给打湿，将少年那状如冠玉的面容给露了出来。眉飞入鬓，唇淡似樱，眸若晨星。眉间那点朱砂更是为少年平添了一抹明艳的亮色。
这时，旁边却飞来一粒石子，不偏不倚地，重重打在少年肩上。少年却头都没回，继续清理自己。
“哈哈哈哈，你们看吧，我就说他是个傻子，被打了都没有半点反应。”一个娇纵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那也是个少年，却是一身华服。
他身边聚着不少孩童，见此也哈哈地笑起来，有的人甚至拍起手唱起了歌谣:
“杨二郎，杨二郎，
是妖怪，眉心生朱砂，凶煞克父母。
杨二郎，杨二郎，
是傻子，不懂人间事，只知胡乱语。”
唱完，孩童们笑得更加猖狂。他们笑完，见杨二郎毫无反应，都生起气来，接连捡起地上的石子，想要继续向着少年扔去。
一直跟在杨二郎身后的那东西实在看不下去了，虽然它修为不高，但让几个小孩产生幻象也不成问题。待它一番作弄后，孩童们都尖叫着跑走了，连狠话也忘了放。
等他收拾完那些熊孩子，回过神来，却见那沉默不语的少年已经转过头，不知看了多久。
见它看过来，少年的神色似乎稍微显得柔和了些，他垂下眼睑，低声道：“谢谢。”
“不、不用谢。”它没想到少年不仅不会嫌弃它多管闲事，还会向他道谢，一时它有些受宠若惊。
等了会儿，见少年不再说话，它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不生气吗？”
“嘻嘻小儿，何须计较。”少年头也没抬。
“可是，他们、他们说你是妖怪！”那东西不平地说道。
听完，少年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它一眼，随后自嘲地笑道：“若非怪物，我又怎的能见到你？”
话落，少年也不在多搭理它，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清理干净。之后又站直身，沿着河流向下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东西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奴家翠扇。”
“杨戬，我的全名。”少年似是在礼尚往来。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静默，杨戬见翠扇长时间没有反应，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按下心里的思绪，他飞快地勾了勾唇，在被察觉到前恢复冷漠。然后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你倒是和我之前养的一条白毛狗有些像。”
“啊，那他呢？”翠扇问道。
“死了。”杨戬声音凉薄，“在几年前，他为了在几个小孩扔我石头的时候护着我，咬伤了那小孩，最后被那小孩的大人乱棍打死了。”
“啊……”翠扇低呼，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
随后一路无言，杨戬带着翠扇走到一个茅草扎成的小屋前。
正当杨戬要推门而入时，旁边却传来尖锐的犬吠，一条白毛细犬从旁边窜了出来，凶狠地瞪着杨戬身边的翠扇。
杨戬脸上一僵，面无表情地蹲下身和突然窜出的狗子对视。
你这样的出场让我脸很疼你知道吗？
狗子倒是对杨戬的心理一无所知，歪着头看向杨戬，漆黑如墨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对视上好一阵子，白毛狗子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脆生生地“汪”了一声，伸出舌头在杨戬脸上添了一下。
杨戬脸又是一僵，瞬间起身，抬起袖子用力地擦自己的脸，将脸上的口水给擦干净。
看着忽然出现的小狗，翠扇也是一愣，方才少年说这狗已经……可见着活蹦乱跳的调皮劲儿，莫说是死了，即便是重伤也应是不大可能。
狗子自然是没有死的，相反，它活得还是颇为滋润，对比起大多的流浪狗来说。但少年也不是满口空话，这也就是一二年前的事。
当日似乎正是杨戬父亲的祭日，杨戬祭拜归来心情不佳，难得地和几个无知小儿起了冲突，彼时杨戬只有十一二岁，自然不可能以一当十。这个时候，狗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护住杨戬，吓住了几个小孩，甚至还咬伤了一个。
那小孩当即哭喊着叫来了父母。这小孩的父母也是蛮不讲理，抄起木棍就要往狗子身上招呼。
狗子立刻躲开，却是惹怒了那小孩的父亲，骂骂咧咧地不停将木棍往狗子身上攻去，狗子一个闪躲不及，挨上了一棍子，动作慢上许多，等下一棍要来时，已是无可躲避。
狗子小声呜咽了下，却没感到疼，反而是身前响起了一声闷哼——杨戬替狗子挡下了这棍。
那男人见打到了人，心里紧张了一下，又见这人是杨戬，那怂包是不敢继续打，却开始对着杨戬一通骂，内容极其低俗难听。
杨戬到的确生气了，却不是气这人的辱骂，这些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气的是这人打伤了他的狗。
向来寡言少语的他，嘲讽地勾起唇，看着那人的眼神轻蔑：“我可是个灾星。”
杨戬这一开口，就把那男人弄得一愣一愣地。
看着男人的样子，杨戬的眼底闪过一抹不屑，少年稚气未褪的脸上是懒洋洋的傲慢，他接着说：“克父克母克邻里，离得我稍微近点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离我这么近，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啊，对了，方才你手里的那根棍子，可是碰到我了，要小心血光之灾呢。”
这话说得，男人立刻就吓得丢下了手中的棍子，拉起妻儿便转身离去，隔老远杨戬还能听见他大声嚷嚷着叮嘱儿子以后见到杨戬绝对要绕道走的话语。
“没脑子的怂货。”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杨戬一声冷笑。此时，他才感到手臂上的疼痛，他倒吸一口冷气，用手捂住伤口，却没怎么细看。
反倒是蹲下身，仔细查看狗子的伤口，见狗子无碍，他才起身，声音冷硬：“你走吧，我养不起你。”
我只会累了你。
现在的杨戬也站起了身，说出了和那天相同的话。他是真的会连累它的。
狗子恹恹地叫了几声，围着杨戬转了几圈，见他不理，就委委屈屈地在地上趴着，不动了。杨戬瞪了他一眼，可又拿它没办法，犹豫半晌，还是丢下它独自进了屋里。
翠扇左右看了看，也跟着杨戬进去了。
而进了屋，翠扇的话却卡在了候间，这茅草屋实在是简陋到让人震惊。她呆呆地看着杨戬在瘸了条腿的凳子上稳稳坐下，垂眼看向窗外趴在草地里的白毛细犬。
“你们……是怎么认得的？”翠扇语气里有几分犹豫。
杨戬看着窗外已经舒服得在草地里打起滚儿的狗子，唇角抽了抽，有些许地笑意一闪而过。
然后他才意识到翠扇正在和他说话：“几年前冬天，我喂过它几次，它便一直跟着我了。只是我从未说过要养它。”
话虽如此，每次狗子饿了，便去蹭杨戬小腿，杨戬是照喂不误，自己不吃都要给它。
说着话，杨戬从怀中取出个肉包子，包子已经冷了，可他还是很小心地将包子一分为二，将其中半个包子往外一扔，稳稳当当的砸在狗子头上。
狗子也不炸毛，三两下就把包子啃了个干净，然后它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继续趴着装委屈。
杨戬慢悠悠地吃着剩下的半个冷包子，看着那狗子耍宝，眼底是浅浅的笑意。今日的阳光各外温柔，杨戬的双眸里熠熠生辉，倒是有了几分少年神气。
“你很喜欢它。”翠扇语气笃定。杨戬听了她的话，轻轻挑眉，到没有否认。
见他这样，翠扇不解：“你们也是有缘了，你又会喂它，何不直接养了它？”
“养它作何？同我一起被那群小孩扔石头？”杨戬语带嘲讽，转眼见到翠扇似是想要争辩，他语气淡淡地说道：“跟着我，它定然是过不好的，既我无能为它好，又怎可给它承诺。”
说着，杨戬又看向窗外的狗子，垂下眼睑，他现在，还不够强。
翠扇沉默了，不再多言，有些像想起了什么往事。二郎侧头看她，忽然让人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了。”
“啊？呃，嗯。”翠扇眨眨眼睛，回过神来。
杨戬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兀地皱眉：“你死了多久了？”
“奴家记不清……应该是有两三年前罢。”翠扇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回答了。
“不算短了。”杨戬评价道，随后他又接着问道“在此期间，你就没有见过别的鬼魂吗？”
“甚少。也鲜有交集。”翠扇知道，杨戬是在讲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了，心情不免有些紧张。
果然，杨戬叹息一声，无奈地开口：“姓名，系着人之阴阳，对于通灵之人来说更为重要。活人若是和鬼魂交换了名字，便是应下了一桩交易。”
“鬼为人做一些事情，人为了却夙愿。至此恩怨两清，人鬼双方各不相欠。”
“是这样啊……”翠扇恍然地点点头，然后她又猛然反应过来，“小公子您这是要帮奴家了却夙愿？！”
杨戬没有正面回答：“有夙愿的鬼魂滞留人间，不能转世，大多兜兜转转间，就神魂俱灭了。你心中向善，应当能投个好人家。”
“奴家先谢过小公子。”翠扇对着杨戬行了一礼，“可小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师从玄门之人，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
就连她这个鬼都不知道。
“……”
杨戬沉默了，他努力敛去眼底的神伤，他咬着唇，垂下的发丝在他的脸上投上些许阴影，神色辨认不清。
最后，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声音里有些艰涩：“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之后他不愿多提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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