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嘉兰神殿来了新客人, 嘉兰里的其他居民偶尔路过花房时,都会来偷看一下江亭远。江亭远第一天看到在窗台上排排站的翠鸟, 第二天就撕碎了柔软的面包撒到小盘子里, 给这些路过的观众当零食吃。
翠鸟从来不客气, 飞到房中还用小爪子踢了踢桌上装在玻璃瓶里的草莓果酱, 意思是给它涂上,还要多多的
江亭远当然不会拒绝, 他微笑着在面包上涂抹了果酱,然后给那些肥嘟嘟的小胖鸟吃。翠鸟也不是不知感恩,它们将有些冰凉的鸟嘴放在江亭远的掌心里, 落下几颗树梢上的可甜可甜的小果子, 小果子在江亭远的手心里滚动, 触感有些微痒。
“你倒是喜欢照顾它们。”
至高神的声音在江亭远身后响起, 江亭远在窗台边猛地一回头, 就看到至高神正悬浮在半空中勾着脚,单手支着下颚,歪头打量他。
如果现在不是青天白日, 至高神这副白衣飘飘的样子, 真会让江亭远以为是什么恐怖片里的角色。
“有闲空喂鸟,怎么不出去完成任务”至高神问。
说起任务, 江亭远下意识抿了抿唇, 上边似乎还带着一丝热烈的灼意。
“碎光我已经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别管他,他有特殊的回避技巧。你已经完全攻略他了,可这里不是还有另一个嘛。”
至高神伸了个懒腰, 在半空中踩着光梯步步走下。
“安塞尔我也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江亭远说。
至高神的视线落在江亭远的手腕上,那些原本雪白的珠子都或多或少染上了颜色。
仅剩最后两颗还没有涂满颜色。
“你这个不积极的家伙,是因为挽救家乡的奖励还不够大吗”
江亭远不说话,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消极怠工。
“你因为以前的事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过他们啊,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你。”
至高神像是知道江亭远在想什么,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
江亭远一听,正要追问,就看到至高神摩挲着下巴,像是大减价买一送一肉疼得不行的奸商般,那张圣洁慈爱的面容,突然对江亭远露出像是大放送般的微笑。
“如果你把安塞尔也攻略下来的话,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你曾遗失的秘密。”
江亭远终是在至高神的注视下,离开了花房。而当他在走廊想问至高神到底是什么秘密的时候,那位看起来很闲,但关键时刻又总是很忙的至高神就化作云雾消失了。
“还真是个只发布任务的nc啊。”
江亭远吐槽,但他也由衷好奇,他还能有什么秘密自己不知道。如果是他小时候五岁掉到坑里自己爬不出来的事,他并不会觉得是重要的秘密。
因为至高神没有告诉江亭远安塞尔的所在地,他只好像散步一样,在形如迷宫的回廊和茂密的林间穿梭。
午后阳光正好,照射着嘉兰的恒星永远不会落下过于灼热的光线,这让江亭远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以前他也时常与安塞尔在阿贝尔里漫步,但照耀着阿贝尔的恒星有两个,即使有控温隔离装置,但每到夏季,阿贝尔的温度还是会上升到四十五度,这样的温度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实在有些难耐。
江亭远走在路上,没一会就会热得汗流浃背。而他身边的安塞尔就像被什么特殊的物体隔绝了一样,即使一样穿着吸热的黑色长袖校服,安塞尔身上连一滴汗都没有。
安塞尔看着江亭远湿漉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不由失笑抬手摸上江亭远的额头。江亭远就觉得像是有一块冰块突然贴到了热腾腾的皮肉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但又觉得像大夏天灌了一肚子冰可乐一样舒爽。
“为什么你的体温这么低”江亭远疑惑不解。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躺在水里。”安塞尔回答。
平民江亭远不太明白这种贵族消遣,幻想也许安塞尔包了一个酒店的泳池,觉得热就去躺躺那为什么不吹空调呢
安塞尔则一如既往面上带笑,眼含宠溺地用手帕给江亭远擦掉脖颈上的汗珠。
江亭远一路溜溜达达走着,却觉得眼前景色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回廊的转移方向以及路上的花草树木,都悄无声息地变换着方位,江亭远走到一个拐角处时,便听到了潺潺水声,和一片碧波湖水。
“嘉兰里原来有湖”
江亭远闻着空气中的气味,这里没什么水腥气,只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江亭远朝着湖边走去,风夹裹着不知哪来的尘土,突然飞入了江亭远的眼里。
“嘶”江亭远轻叫一声,不由抬手揉眼,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幸好江亭远懂得游泳,在阿贝尔的时候也时常进行水上操练,因此惊慌过后,他就冷静了下来,没呛到一口水,还在水中睁开了眼睛。
江亭远正试图往上游,眼角余光却借着这片可见度极高的湖水,江亭远在那遍布白沙的湖底,看到了一只白色的海妖。这银发海妖赤裸着身体,青天白日无遮无挡地躺在水里,任由那天光照在他雪白的身体上。
他银色的长发在水中顺着水流轻轻漂浮着,就像古代沉船里落下的名贵雕像,即使沉入水底也不会让人错认他的贵重。
江亭远先是呆看了一会,等胸口憋得难受的时候,才想起他是在水底。而安塞尔这样像是沉尸水底的情状,很难不让他多想。
江亭远回过味来,嘴里都吓得吐出了几个泡泡,即使自己存着的气也不多了,依然猛地一扎往下划动,等他拉到了安塞尔的手时,嘴里的气也快没了。可江亭远没想到安塞尔这么沉,真担心出了什么事,而越发用力起来,可自己存着的氧气就更少了。
在江亭远有些晕乎的时候,被他拉着手的安塞尔突然睁开了那双银色的眼睛,在水中江亭远就像看到了传说中的鲛珠,安塞尔微微张口,口中有些微气泡缓缓浮出,他轻轻抬头,就像亲吻一片落在水面的花瓣一般,吻上了江亭远的唇。
江亭远骤然瞪大了眼,那冰凉柔软的唇相接时,有新鲜的氧气自安塞尔口中渡入,江亭远的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不知到底吞入的是氧气还是某场幻梦。
冰凉的手指扣到江亭远的后脑上,轻抚着他的头发,似乎在告诉他不必惊慌。而在这轻轻地抚摸下,江亭远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精神像被人空手抽出一般,他就这么软了身体,朝那清净的湖底沉落。
江亭远再醒来时,他在水中徒然变成了一尾只有巴掌大的小白鱼
“噗噜噜”江亭远吓得吐出一串泡泡,而他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笑声。这优美如同诗歌般的声音,江亭远十分熟悉。这条小白鱼不太熟练地摇摇尾巴,让自己转了个圈,才看到身后的安塞尔。
安塞尔
江亭远犹疑地看着他,那双手捧着他的安塞尔,似乎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虽然他的标志特征银发银眼没有变过,但脸庞和身体都显得有些稚嫩,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但也因为瞧着年少,让安塞尔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在水中,安塞尔似乎也能自由呼吸,他抓着今天在王宫湖底看到的漂亮小白鱼,一时喜欢得不行,正想着要放到他房间的鱼缸里,就听到水上有一艘快船驶来。
“殿下殿下”
仆从的叫声在湖面上回荡,船已经停了下来,仆从们笃定他们的小殿下就在这里。
安塞尔不耐地皱起眉头,抬手把小白鱼包裹在水球里,便带着这只水球往水面上浮去。在水球中,这尾小白鱼似乎有些焦急的不停往水壁上撞,一会上浮一会下潜,好像不太会游泳的样子。
鱼不会游泳安塞尔不由弯起嘴角笑了,抬手轻点水壁。
小家伙,你可真笨啊。
小白鱼江亭远噗噜噜吐泡泡抗议,他第一次用鱼的身体游泳,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啊
不对他为什么会变成鱼,而安塞尔怎么变小了
江亭远心中呐喊着,却在水流之中,隐隐看到安塞尔的头发被水轻轻扬起,他看到了安塞尔耳后出现了像是腮一样的淡色割痕。
那是人类绝不会有的水生器官。
安塞尔浮上水面时,一众仆从们这才像是劫后余生一样服侍着安塞尔上船,并打开了速干清洁机,帮安塞尔换下了身上的湿衣服。
“殿下,您这是”一名仆从看着悬浮在安塞尔手心上的水球,有些犹豫。
“拿个鱼缸来,我要养它。”
“是。”
不同与外界喜欢用波纹玻璃规划巨大空间养鱼,这座古老的行宫仍遵循着老旧的生活方式,仆从献上了形制古朴镶嵌着金边的玻璃鱼缸,安塞尔随即将那尾傻乎乎的小白鱼放了进去。
看安塞尔外表整理得差不多了,一名年长的侍从官才对着安塞尔躬身说道。
“奈法亲王正在等您。”
安塞尔听到这个名字,形状优美的眉毛轻轻往下一压,显得十分不耐。但他已知道在外人面前要保持体面,因此那份不耐也只出现了一瞬间,他脸上便露出了沉静的微笑。
“我这就去。”
安塞尔抱着鱼缸,不许别人碰触,便踩着光梯,脚步轻缓地往岸边的巨大白色行宫走去。长长的白色纱袍一角自光梯上垂落水面,掀起阵阵涟漪。安塞尔边走,边伸手在耳后一抹,那两道淡色的腮便缓缓合拢,手指放下后,耳后又是光洁一片的皮肉。
“噗噜”江亭远吐着泡泡,好奇地看着安塞尔的动作。安塞尔则微垂眼,手指轻点着小白鱼柔软的鱼鳍。
“看什么。”
“噗噜噜。”江亭远又吐了几个泡泡,呆头呆脑的样子似乎很讨安塞尔喜欢,这美貌惊人的少年嘴角微弯,这盛夏的光景都不及他的笑容明艳。
小白鱼呆看了一会,随后尾巴一甩,把自己埋到鱼缸底部,看起来是要惩罚自己不要被美色所惑,要搞一下自闭的样子。
安塞尔不知道这条小鱼的在想什么,随着越靠近宫殿,他脸上的神色便越来越凝重,等他踩上铺着猩红色地毯的长廊时,他已完全不笑了。
守候在巨大金色雕花门外的两名侍从朝安塞尔微微弯腰,却不出声叫他,因为此间主人厌恶喧闹。
大门轻轻打开,安塞尔抱着鱼缸往里走去,巨大的房间只亮着几盏灯,室内燃烧着水生花的香气,安塞尔就像游走在黑暗中的银鱼,没一会就被那沉沉暗色吞噬了。
直到安塞尔走到底部,才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亲王服饰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面浮雕墙前。
“回来了”
奈法亲王缓缓转过头,那是张与安塞尔有六分相似的脸,只是他的头发是王室纯正的金发,瞳孔也是如蓝宝石般的颜色。相反安塞尔的相貌更精致,那迥异于人的发色瞳色,为这名年轻的王室成员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奈法亲王今年三百二十岁,就如今人类的年纪来说,还算是壮年,他的脊背依然挺直,身形依然健壮不见赘肉,可是他的眼神,他无情耸拉的嘴角,都彰显着他身上带着一种步入老年的暮气。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奈法亲王问。
“鱼。”安塞尔沉默一会,才简短回答。
奈法亲王看了一眼鱼缸中的小白鱼,随后又看向安塞尔。江亭远在鱼缸里吐泡泡的时候,还在想这位就是安塞尔的父亲么,就见奈法亲王突然瞪大眼,一把抓住安塞尔的头发,将这尚且瘦小的少年凭空抽了起来
“你又去湖里了我不是说了不许去吗你要干什么像你母亲一样,像那个最下贱的婊子一样逃走吗”
奈法亲王不受控地大声咒骂着,他额头上青筋突突跳动,雪白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他的身体颤抖着,就像有人突然拿鲜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脏上。但随后在接触到安塞尔平静无波如同冰棱一般的眼睛时,他又突然松了手。安塞尔落到地上,他身形有些摇晃,但还记得护住自己手里的小鱼缸。
“母亲在这,她已经永远都逃不走了,不是吗”
安塞尔仰起头,看着面前的那面浮雕墙。浮雕墙上镶嵌着一名雪白丰腴,生着银发银眼,上身是人,下半身则是一条优雅鱼尾的雌性人鱼。
她实在太过美丽,即使已经被砌入墙里,身体刷上石膏,也无损她勾魂摄魄的魔力。
“那普泰拉,那普泰拉,你看看我,看看我”
奈法亲王转头看着那集齐着世间一切美色的雌性人鱼,像失了神魂一般,对着那浮雕缓缓跪下,头埋在那流丽的鱼尾上,幻想着他的妻子还活着时,会用这优雅的鱼尾轻轻勾缠他的手腕,随后一个世上最甜美的吻就会落到他的唇上。
听着自己的父亲对着浮雕发出难耐的粗喘时,安塞尔面无表情地抱着鱼缸缓缓往外退了出去。等他父亲恢复正常,还要一段时间,这样的丑态身为人子的安塞尔并不想再多看一眼。
门外的侍从已经习惯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等安塞尔出来后,他们依然轻轻把门掩上,即使里边传出了那诡异的叫喊声,侍从们也依然面不改色。
安塞尔在奈法亲王寝殿附近的露台坐下,将手中的小鱼缸放在露台中间的小桌上。
“他是疯子。”
安塞尔轻声说着,在鱼缸里的江亭远则立时明白他在说谁。
“等他死后,我却要继承这个疯子的王爵。他也不算全疯,偶尔好的时候,会叫我过去考校我的功课,会关心我的饮食,会担心我长得太快就要离家。但大多时候,一旦他想起母亲,就会发疯。”
安塞尔将鱼缸圈在自己的手里,头微微低下,如同融化的碎银般的柔顺长发落在桌上,还有一缕落到了鱼缸的水面上。
“那座湖是母亲死去的地方。”
唯有无人在侧时,安塞尔才会愿意说些话。他在这座行宫里没有朋友,他的秘密只能自己隐藏。因此渐渐的,安塞尔养成了与非人生物说话的习惯。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边那尾小白鱼贴着他的手指缓缓吐着泡泡,他眨了眨眼,抬指弹了弹玻璃。
“母亲是来自宇宙尽头冰海的遗族,她在覆盖着厚重冰层的海中已经活了上千年,直到有一天帝国的征服者来到那缥缈的尽头。我的父亲奈法亲王,在擦拭冰面的时候,看到了因为好奇朝冰面靠近的银发人鱼。”
“除了冰海,其他地方也是有人鱼的,多么美丽的人鱼,父亲也都见过。可是在那一天,父亲第一眼就深深爱上了母亲,他试图与她沟通,即使母亲只能说出人类无法理解的,古代诗歌一样的语言,父亲还是天天到那冰面上去看她。时间长了,父亲就想触碰母亲,于是他悄悄打开了冰面,在母亲惊慌失措要逃走时,这个疯子直接跳入了冰海,抓住了她的一缕长发。”
“母亲虽然活得长久,但却是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炽热的体温,在父亲要把她带走时,她没有反抗。可是那片孕育遗族的冰海却生气了,冰面一层接一层地向上蔓延,停在冰面上的小型飞舰全都被冻住,无法升空。而侥幸升空的星舰,又被那徒然如水龙卷般飞起的海水勾缠吞入漩涡里。”
“即使父亲带来的人都快死了,父亲还是要把母亲,冰海最爱的孩子带走。在星舰穿过云层时,冰海再也追不上他们,只能愤怒地把海水覆盖在大气层上,不再允许任何生物进入。”
江亭远静静听着安塞尔的话,嘴巴已经惊讶地合不上了。安塞尔则伸手摸了摸小白鱼柔软的背脊,微微笑着。
“母亲不会说人类语,但她依然和父亲生下了我。父亲爱她,愿意为了母亲一直生活在这座小小的行星上,他害怕有谁来把母亲抢走。只是父亲不知道我却是能听懂母亲的话。”
江亭远嘴里吐出了一个泡泡,那尾漂亮的人鱼会说什么呢
“等我长得足够大,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要死了。”
“冰海遗族一旦生育就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消亡,而她为了父亲和我已经强撑了很久。久到堪称奇迹,如今时间到了,她想回家。”
“我和父亲说了,父亲却不肯,他在那一天就疯了。他想把母亲的身体替换,他想让母亲一直陪着他,但都是没用的。母亲有遗族的骄傲,他们是神明创造的第一批生物,其他物种的器官在她看来只是食物饵料。她潜入湖中不肯再见父亲。父亲只好一直守在湖边,直到有一天,母亲再次浮出水面,用那好听的声音给父亲唱了他喜欢的歌,最后给了他一个吻就在他怀里死去了。”
“父亲无法接受,不过短短几十年,他的挚爱就这样死去。他把母亲的尸体砌入墙里,用各种方法保存,但又幻想母亲只是从湖里游走,因为别人而离开了他。他一边守在这里,一边派人在全宇宙中去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
“父亲不知道的是,母亲死前还跟我说,让我不要像我父亲。她也许早就预料到了吧。”
安塞尔看着鱼缸,他心血来潮捡来的小白鱼,突然浮上水面,亲了亲他垂落在水中的头发。他不由失笑,手指摁了摁那尾小白鱼的头。
“你在安慰我吗”
“谢谢。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安塞尔看着小白鱼清凌凌的眼,缓缓吸了口气,像是这样就能从这令人窒息的世界中逃出一样。他看着在他指尖游动的白鱼,想着还是给它换个更大的鱼缸,或者就放在他寝殿里的池子里吧。至于吃的,就用钻石果粉吧,它这样白,多吃点也许会更好看。它能长得多大呢,也许能陪着他一直成长,直到长到像传说中神话故事里的鲲鹏一样大。
少年安塞尔满怀期望地计划着,但他的每一个计划,依然同过去一样被全数打破。
隔日安塞尔醒来,就看到了奈法亲王把他装着小白鱼的鱼缸砸到了地上,连同他喜爱的书籍,母亲留给他的贝壳,还有留存着母亲影像的投影仪。
“我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吗”
等奈法亲王发完疯,将他的寝殿全毁了之后,安塞尔才缓缓开口问。
“喜欢的东西,”奈法亲王咧开嘴,状若疯狂地朝安塞尔笑道,“要藏起来,没有第二个人看到才算是喜欢。”
随后奈法亲王踉踉跄跄地喊着那普泰拉的名字,在长廊上喧闹着,他要喝酒要毁掉这座行宫,他要自己早已死去的妻子,却无人敢去阻拦他。安塞尔光脚踩着一地碎玻璃,并不在乎柔软的脚底被玻璃碎片刺伤,流出鲜红的血来。
他捧着那尾遍体鳞伤的小白鱼,看着那不再摆动的身体,不再灵动的眼睛,缓缓收紧了手心。
“母亲,让你失望了。”
“他刚才说的话,我居然从心底认同。”
“我果然是他的孩子,无可救药。”
江亭远恢复意识时,他已被安塞尔从湖底拉到了湖边。安塞尔正覆在他身上,口唇相接,似是在给他人工呼吸。
看到江亭远醒来,安塞尔才缓缓直起身,露出温柔的微笑,将江亭远的湿漉漉的头发拨开。
“醒了。”
“安塞尔,你为什么会在湖底呢”
江亭远眨眨眼,混沌的思绪总算渐渐明朗。他一时分不清刚才他看到的是梦,还是安塞尔的记忆。
“我会到这里,也许是神明的安排。”
安塞尔将江亭远扶起来,想起刚才他还在至高神的神殿里。他望着面前高大的至高神神像,只是静默不语。他知道在这里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神明不是慈善家,不会有求必应。而他直觉认为,只有他把脑海中遮住的迷雾挥去,才能知道他渴求的答案是什么。
过了一会,安塞尔就离开了神殿,试图往花房走去,但果然在走出第三步的时候,他面前的风景就变成了自己的临时居所。
安塞尔这几天试了好几次,但不管他走向哪里,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逻辑或者障眼法无关,纯粹是这里的空间法则被改变了而已。
“的神明。”
安塞尔轻声说着,虽然前半句话隐去了,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安塞尔随即望着窗外的大片湖水,波光粼粼,水中无鱼,只有一些白色的飞鸟落到湖面,红色的尖爪轻点,荡起一点涟漪后,便振翅离开。
安塞尔绕过回廊,走到了湖边。只要不去江亭远那里,安塞尔到哪都是通行无阻的。安塞尔弯腰,把手摁在湖水中。嘉兰气候宜人,湖水也不太冷,反而安塞尔的指尖觉得有些热,他的体温比湖水更冷一些。
这透明泛着微微蓝色的湖水,可见度极高,能看到湖底幼细的白沙。白沙湖水过滤的光一照,就发出淡淡的辉光,像极了安塞尔幼年的居所。他看了看水底,便一件又一件地把衣服脱了。
就像这里无人,或者根本不怕人看到一样,安塞尔就这么坦坦荡荡光裸着入了湖里。水的触感就像他久远记忆里母亲的怀抱一般,他就这样望着天光沉入了湖底。
然后在他的睡梦中,他被他的所爱唤醒。
这就是江亭远看到这很应该全身都要打上马赛克的安塞尔的原因了。
原来不是被人暴打然后沉尸湖里吗
江亭远微微松了口气,但看到安塞尔依然赤裸的身体,还是猛地闭上眼。
“我觉得天凉,你,你还是穿上衣服吧。”
“衣服”
安塞尔不觉得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展露全部有什么可羞耻的,但看着江亭远连脖子都快红了,便乖顺地慢慢穿起衣服来。
“好了。”
听到安塞尔的话,江亭远睁开眼,却又忍不住撇过头去。
“你上边没穿啊”
“没关系。”
安塞尔宽慰江亭远,他并不在意被江亭远看到什么。
可我有关系啊江亭远心里呐喊着,这个该被马赛克的荷尔蒙人形自走机
安塞尔只穿了下身的裤子,上身还着,冰冷的水珠自他发上一颗一颗地滑下,顺着雪白的脖子,一路滑过健壮的胸膛,以及紧实的小腹,最后落入浅色的裤腰里。
江亭远到底是个男人,看到这种活色生香的画面,鼻腔总是会以示礼貌微微一热的。
“你害羞了。”
安塞尔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致,朝江亭远伏低身体,微微靠近。浓厚的男性气息将江亭远重重覆盖,江亭远忍不住往后微微仰头,才能正常呼吸。
“你,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啊。”
江亭远嘴巴一秃噜,就把那不知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话说了出来,安塞尔稍稍有些惊讶,随后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梦,才抬手摸了摸江亭远的头发。
“啊你看到了我的梦吗”
冰海遗族有分享梦境与记忆的能力,安塞尔一直以为自己除了外貌和声音,没有继承母亲那边的任何能力,没想到还是有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江亭远小声道歉。
安塞尔则摇摇头,抬手把额前的长发全都梳到脑后,露出那副俊美无俦的面容来。
“那就是我的过去。”
“害怕吗”
安塞尔垂下鸦羽般的眼睫,与江亭远在记忆中看到的人鱼浮雕更为相似。只是安塞尔不是脆弱的艺术品,他即使露出弱态,也不会让人将他当做弱者看待。而江亭远不知是依然陷在那场梦境中的情绪中,还是已明白了安塞尔坏得事出有因,他像那尾小白鱼一样,手指轻轻碰了碰安塞尔的发尾。
“我不害怕。”江亭远轻声回答。
安塞尔则像是料到江亭远会这么说,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和我说的话,我当了真。他过了不久就去世了,我却还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而我却忘了他的结局。”
安塞尔悠悠叹息,像是从暗黑无边的长梦中醒来一般。他看着江亭远湿漉漉的头发,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喉头微微动了动。
“我的居所就在附近,要去换一身衣服吗”
“我我可能”
江亭远有些犹豫,安塞尔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忧伤的表情,但很快又掩去了。
“我不会做什么了,”安塞尔站起身,他朝江亭远伸出手,“不然让我送你回去吧。”
面对安塞尔这样恳切的表情,江亭远不由想起以前,安塞尔从不会拒绝他的请求,而他也不会。
江亭远握住了安塞尔的手“我和你去换衣服吧。”
安塞尔便绽放了个如春花般的笑容,江亭远并不知道这算是心理战术的一种,他已经开始心软了。
他不知道,帝国王室的孩子,从小就擅长心术。
安塞尔的居所没什么特别,不会因为他是帝国的亲王,在神明面前就有特殊的待遇。换洗间只有一间,安塞尔让江亭远先去换了衣服,他不怕水也不害怕寒冷,他只害怕看不到江亭远。
等江亭远换好衣服出来,安塞尔也已经在外间随意换上了一件长袍,他的头发还湿着,瞧着有些狼狈。
江亭远站在房间里,他看着门口,又看看安塞尔。
“你要回去了吗”安塞尔问。
江亭远却摇摇头,他走到安塞尔身边,在那飘窗台边上坐下。他支起一条腿,下巴贴在膝盖上,清凌凌的眼睛就像安塞尔以前养的那条小白鱼一样,静静地看着安塞尔。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过去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也行,你永远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帮过我太多,我那时还不明白你的帮助有多可贵。你是不是也有些生气,我这样依赖你,却没有给你相应的感情呢。”江亭远对安塞尔说。
安塞尔则轻轻摇了摇头,他想念以前,可是那样的日子直到他心魔丛生,屈服于父亲血脉的那一天,彻底消失了。
安塞尔抬眼看着江亭远,江亭远大约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可安塞尔那曼妙的声音响起时,却说“亭远,我还能不能喜欢你”
即使你不允许,我却无法停止去爱你。
江亭远看着安塞尔,他的喉头不由一哽,他看着他曾亲密无间,高贵无比的朋友,这徒然露出的姿态实在太卑微了,安塞尔本不用这样的。
江亭远沉默了一会,他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那串珠子,那颗有些黑色的小珠子,又涂上了一大部分。
“这是我的荣幸。”江亭远说。
安塞尔就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对着江亭远笑啊笑,像极了他那一眼就迷惑了帝国亲王的母亲。
室内的光屏正在播报新闻,为了不打扰与江亭远的谈话,安塞尔早就调了无声频道。江亭远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他并没有完全原谅安塞尔,安塞尔却像是获得了神明的救赎一般,这样看着他。
江亭远的视线落在光屏上,正好看到一则快讯。
在美丽深邃的太空中,一座螺旋形的白色星系正从底部渐渐崩毁,无数星辰碎片脱离星系,在太空中悬浮飞舞,不知要飞往何方。对他人来说也许是一片曼妙的光景,但在江亭远眼里,不亚于一颗炸弹在他脑海中砰然炸开。
那是埃尔比塔,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现在这个时代,有些游子离开家乡后就不再返乡了。外边到处都是可居住的地方,到处都能找到工作,找到许多能与自己缔结姻缘的人,因此如今的人已不太恋家。
江亭远原本也以为自己或多或少是这样的人,他虽然身背任务,却时常想着自己无法成为挽救家乡的救世主。毕竟埃尔比塔上的人都离开了,他最重要的父母与朋友也迁往了新的星系。
星系的毁灭与诞生是宇宙的恒理,他现在的努力是在与这恒理对抗,他心中有时也会隐隐思量,即使埃尔比塔真的消失,也许他也不会特别伤心吧
但在看到这实际崩毁的情景时,江亭远心头猛地一跳,竟突然有种窒息感,他手指紧紧抠着地面,喉头哽咽,等他在安塞尔怀里缓过劲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从没有哪一刻,江亭远心中这样坚定地想着如果埃尔比塔消失,那么他也该死去吧。
同一时间,碎光跪倒在书房里,他身边是倒了一地的书籍,他呼吸困难,一手紧紧按着胸口,可他的指缝里依然有一些白色微光逸出。
那是神明的生命。
至高神从敞开的大门处,朝他缓缓走近,随后把手覆碎光的手背上,将那些散逸的微光轻轻合拢,送回了碎光的心脏里。
“试过,知道自己不行了吧”
碎光把呼吸放轻,以减低胸腔的撕裂痛,他疑惑地抬头看着至高神。
“不过是一个即将崩毁的无主星系,为什么我却不能修复它”
至高神则扬起一个微笑,转头看向窗外,他的视线穿过一切阻碍,直到看到那纯白的星系为止。
“因为那是一位极为强大的神明创造的星系。强大,纯粹,无匹。”
碎光仰头看着至高神,便看到那位像是永远没正形,常年带笑的神明感叹般抬手摸了摸碎光的头发。
“要记得,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你还,差得远呢。”
碎光则等身体彻底稳固下来之后,才问至高神。
“那创建埃尔比塔的神明,比你还强大吗”
至高神摸摸自己的胡子,神色温柔地点点头。
“某种层面上来说,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今天就能买新章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发
明天依然是肥章嘿嘿嘿嘿
重逢快乐
碎光比你还强,退了退了。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订阅的大大啾咪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再见真是太高兴啦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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