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天方亮,我便乘来时的线路早早回到东京。走出台场站,终于从通勤族与学生族的人潮中得以解脱。走出两个十字路口,我在公寓楼下的罗森买了三明治和酸奶,准备上楼冲个澡收拾一下直接去学校,应该能正好赶上上午的第二节课。
我一边在包里翻找公寓钥匙一边走出电梯,刚在属于自己的那扇门前站住脚,安全通道里便忽然走出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因为那人毫无预兆地抓住了我准备开门的右手。
“是我。”
若不是他及时挑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恐怕当下就得放声尖叫。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张几天未见却依旧好看得不像话的脸,“真、真是的,大白天干嘛装神弄鬼的。”
迹部没有松开抓着我的手,定定地看住我。我有些心虚地和他对视,我知道自己的不辞而别肯定令他大为恼火,昨晚电话暂线后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任我怎么轰炸他的语音信箱都无动于衷。所以当他这一刻主动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中还是喜过于惊的。
他只是这么一动不动地抓着我的手,半天都没有说话。我不安地咬了咬嘴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你订票的同时就有人把你的列车班次告诉我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声音却明显沉了下去,“柏木真言,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并不担心迹部会像一般人那样做出紧张过度的报警行为,毕竟对他而言,要掌握我的去向易如反掌。在这个实名身份的年代,活人绝无可能人间蒸发。尽管这种落入蛛网的感受并不太好,但这次毕竟是我有过在先,我没有底气也没有资格和他争论什么隐私权自由权的问题。
我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到他握着我的手微地一松。我犹豫了一下,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他嘴角一松,“怎么,你这是在撒娇吗?”
听到这个对我而言有些陌生的词汇,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把他的手松了开来,一边转身开门一边嘴硬道,“你觉得可能吗。”
他好笑地哼了一声,没再同我争辩。
“进来吧。”打开门后,我将超市购物的便利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侧开身给迹部让开了一条通路。
这并不是迹部第一次光临我的公寓,但他似乎并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他看了看腕间的表,对正准备去冲凉换制服的我说,“喂。”
“怎么了?”
说这话时,我顺手打开了客厅的收音机。关于樱花前线的报道顺着电波从电视两侧的立式音响里传了出来,每年的赏樱时节新闻媒体总会不厌其烦地播出那些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地点,内容亦千篇一律。
我正想换台,迹部却突然说,“去看樱花吧。”
“……哈啊?”
“去看樱花吧。”他这么重复着,一步走进玄关,“去京都么,白川河边的夜樱你们这些不华丽的女人应该都挺喜欢的吧。近一点的话,伊豆也可以。”
我一时呆住了,甚至怀疑眼前的迹部是不是被鬼神迷了心窍。直到他用一声口头禅式的“啊嗯”表达不满,我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一大早在我公寓的楼梯间等我,又突然提出这么反常的邀请,甚至没有对我的人间蒸发加以责难,我实在难保自己不会想偏。
“你觉得呢?”
“可是……”
看出我的犹豫,迹部又道,“学校那边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被戳穿心事的我,冲我晃了晃腕间的表,命令道,“去简单收拾一下行李,现在就出发。”
2.
对于父亲紧急召开的家族聚会,忍足十分不解,亦有些不满。
周三半夜临时收到的邮件通知,意味着他必须隔天订尽可能早的车票回大阪的忍足本宅,在宛如法庭的凝重气氛里度过一整段压抑的午后时间。
换上正式的黑色西装,在胸口别上忍足家桔梗纹的家族族徽,忍足摘下了一直架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犹豫了片刻,还是重新将眼镜戴了回去。
沿着回廊一番折转,庭院中的樱树已花到极致。在这片精致的庭院中,樱种颇为齐全,眼下正到了樱花争相斗艳的时节。然而忍足对樱花向来不怎么喜爱,樱花花季极短,身边的世界便随着整个赏樱季繁忙了起来。新闻媒体的连番轰炸、赏樱公园的人满为患,一切的一切都使樱花在忍足的印象里留下了忙碌混乱的印象。
脚下的回廊甚至被樱花铺了大半,忍足目不斜视地踩着花毯前行。到了。
他深吸口气,拉开眼前的障门。
受邀的客人还没有来齐,就眼下的情状看来,自己到的时机正合宜。
身为现任家主忍足信雄的独生子,忍足侑士将在最靠近主座的位置入坐。短短距离,一路寒暄却是免不了的。入座的各位他早已眼熟,亲疏关系按一目了然的规律排开,不论长幼一律正装跪坐,神情肃然。
他一眼看见被安排在另一侧的忍足谦也一家,心底涌上一股异样。私下再如何交好的兄弟关系,一被摆上家族利益的台面,便显得分外不堪。谦也父亲忍足宗也之所以放弃家族产业继承权和股份的原因,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轻易说破而已。
人渐渐来齐了,身为族长的忍足信雄却迟迟没有现身,这难免有些说不过去。忍足侑士看了看腕间的手表,介于自己的身份,只得无奈起身向宾客行礼,请各位稍安勿躁。
落座后,他的目光盯住一位安静地坐在一侧角落的少年。他长着一头张扬的红发,神色却并不骄纵跋扈。他微垂着眼,平静地注视着盏中的茶水,与周遭窃声交谈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一眼便可断定,那不是忍足家族的人。他胸前别着的三条纹族徽亦证实了忍足的猜测。
似乎感应到忍足的视线,少年忽地抬眼,一双金红相异的眸子与忍足视线相交的瞬间熠熠生辉。片刻,便敛了锋芒,化为古神社庄重的墙体。被攻了个猝不及防的忍足不慌不忙地冲他微笑,很快便收回了一个颔首致意。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三条纹,是京都赤司家族的标致象徽。
又过了莫约半盏茶的时间,年轻的族长终于姗姗来迟。入室后,他没有急着向族人致意,而是将目光转向身侧被障门隔断了众人视线的位置。
“进来吧。”
接着出现的,是一个被忍足侑士认为永远不可能在忍足家族正式聚会中露面的人。
果不其然,席间的窃窃私语已经响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女人并不按规矩着正式且昂贵的和服,而是一身简约的西服裙装。一头标志性的钴蓝色长发披在肩下,同色的眸子沉静如水,藏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尽管是女子,她却生了同忍足家男子一般锋利的下颚线条,这使她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屡次在国际一线学术期刊发表论文,且受聘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部神经外科客座教授的女子。
女子经过面前时,忍足用不大却足以被听得分明的声音道。
“好久不见,凛子姑姑。”
3.
从迹部肯屈尊同我坐新干线的行为便可看出,这是一场全无计划的旅行。
无计划显然和迹部式作风大相径庭,直觉告诉我其中定有蹊跷,但迹部选择缄口不言,我也无从追问。再者,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拒绝一次免费出行的机会。
在方才告别不久的东京站乘新干线在三岛下车,再换乘伊豆箱根线抵达此行的终点,修善寺温泉乡。
我的行李并不多,仅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拍立得和电子产品充电器及一些化妆护肤品,同行的迹部甚至两手空空。但我毫不怀疑,哪怕他在南半球上飞机说自己要在北极圈吃生鱼,在他飞机落地后也一定能坐上一艘带有米其林大厨及齐全设施的邮轮。
正因如此,我们决定先去修善寺赏樱,再去下榻的旅店安顿。
比起东京都人满为患的赏樱景点,这里的游客并不多,可能也有工作日的缘故。至于修善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印象里古刹应有的景观差不多,只是因为人少而显得尤为清净。
正因花季短暂,樱花有限的生命所包含的表现力是无穷无尽的。在每年阳春时节争相斗艳,宛如约好了般上演绚烂奢华的演出。然而,修善寺的樱花却是沉稳且端庄的,没有争相拍照的游客,没有此起彼伏的喧哗,或许正因如此,此地才颇受古今文人墨客的偏爱。
其实乘车沿途已经看到了不少漫山遍野的樱花景观,但当真正置身于樱花古刹之中时,体味的意境还是不一般的。远眺天际层层叠叠的翠色山峦,听闻耳边流水潺潺竹筒轻击的声响,时光宛若静止。
随手拍了两张照,我问迹部是否想去参拜,他毫不在意地说,随便你。
看出他并没有什么兴致,好在我对神明也并不很敬畏,便同他沿着来时的朱红色拱桥折返,离开了修善寺。
尽管知道身边的人是迹部景吾,但当我走进我们此次下榻的酒店时,还是颇感震惊。
这间酒店的客房数仅有十间出头,旺季时是出了名的难预订,迹部却在短短一小时前用一通电话就占下了全球各地多少人守着网页都不一定能抢到的房间,还是特殊要求了一楼最深处的最佳赏樱位。
女将引着我们往深处走,途经被露天门厅拥住的开阔水池,横在水面上的双层和式建筑便是传统能剧的表演舞台,在这之后,便是茂密苍翠的树林和山峦。
走进内部大厅,领了做成木牌状的门卡在走道里穿行,实木材质和墙壁两侧的字画相得益彰。客房名和门牌上刻着的一致,“荻”。迹部在和管家交涉入住,我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客房的环境。不太大却极宽敞明亮的视野,原木色的陈设和亮度适宜的照明都十分体贴。客房有两面设置了落地窗的地板隔间,且都对着庭院的樱花和石灯笼,可以说是整座酒店最雅的赏樱位置。
对着落地窗外的景色伸了个懒腰,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我们不会是要……睡在一起吧?”
迹部正检查着一小时前命令下人准备好送来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压根不抬头看我一眼,“所有客房都住满了,这间在我们出发前还是别人的预约位,你觉得呢?”
见我半天不出声,他终于忍不住瞥向我,意味不明地笑起来,“看来你还没有经验啊,嗯?”
我眉角一抽,突然很想随便抓起什么冲他扔过去。
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迹部挑眉盯住我,脸上笑容玩味。我被他那双斜长的眸子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发难大喊你要干嘛啊。话音刚落,连我自己都觉得在这幽静环境里制造噪音的行为十分可恶,迹部却突然眉角一松,低下头将手里的充电器插进插座里,一脸若无其事。
“……”
不知为何,想将他推进水池的欲望更强烈了。
4.
作为全球闻名的顶级温泉酒店,这里的泡汤体验自然不必赘述。再加上客房极少的缘故,运气好更是可以作为私汤享受。
无奈的是,这几天正好撞上我每个月的特殊时段,眼下也只能对着客房里的露天风吕入浴时间表干瞪眼。这里的男女汤会分时段切换,一眼看破我尴尬的迹部在离开房间前突然说,“不要洗凉水。”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门牌迅速消失在门口。以至于我的大脑还来不及判断这句话的背后到底是调侃还是关心。
被独自留下的我从衣架上取出酒店准备好的浴衣浴巾走进洗手间,客房内的淋浴区域做成了一个四方的凹槽浴缸,周围以实木木板铺就,是好看且清爽的原木色。我简单冲洗了一下,换上舒适的浴衣走向化妆镜,打开镜边隔开的小窗。窗外又是百看不厌的庭院景观,远处翠绿山峦叠嶂,近处樱花妖娆盛放。
拧开护肤品给面部保湿,便听见有人敲响了客房门。站在门外的服务员恭敬地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水壶茶杯和用小瓷碟盛着的糖块。
她替我将托盘放在桌几上,用训练有素的礼貌姿态告诉我,这是特地为我准备的热水和红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又补充解释道,“是和您同行的先生吩咐的。”
我微微怔住。
她替我将姜糖泡开便退出了房间,我捧着瓷杯站在落地窗前,温热从掌心暖遍全身。天色微暗,飞鸟在暮色中自由穿行,与云层比肩。夕阳在远景起伏的山峦线上融开,化成一片光晕。樱花簌簌而落的声响在晚风中摆荡,万籁俱寂。
此情此景中,肉体仿佛失去了框架,任灵魂逸散开来。我化身成《深海长眠》的主角雷蒙,身体被禁锢在原地,意识却已游弋过无边无际的草原荒原群山和海洋,完成了星辰大海的万里征途。
这处桃花源给了我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只要我将自己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诸多现实藩篱便同我再无关系。
只要我不去理会,所有的羁绊纠葛便不复存在。
这时,陡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扰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视线落在房间角落迹部正充着电的手机上。他有随身携带多部手机的习惯,每部手机各有不同的用途,我并不知道眼前的这部是用来联系哪类人群的。
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联系人备注名写的是两个英文字母——SJ。
我本不打算理会,无奈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来电人似乎有急事般连续不断地致电。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选择接通电话。
“喂?”
年轻男人的声音沿着半空中密密匝匝交错的信号网落入我的耳中,竟是分外的熟悉。正当我绞尽脑汁回忆曾经在哪里听过的时候,那人又追问道,“能听见吗?”
没错,这个声音我一定听过。
我抑制住追问他身份的冲动,礼貌地告诉他,迹部现在人不在,稍等片刻会给他回电。
我刻意放慢了语速,如果他认识我,应该能凭借我的声音判断出我是谁。但他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在表示完自己的意会和感谢后便匆匆收了线。
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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