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位于港区南青山的梅窗院犹如一方出尘的世外桃源,被翠竹簇拥着坐落在繁华的市区内。进门后穿越两侧伫立着繁茂青竹的参道,再沿回廊折转一番,便是一片铺了细沙的精致露地。
拎着鞋,赤脚踩着草蒲团前行,方可抵达尽头那处和风茶室。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女子一身修身正装,长发垂落腰际,她仰头看着那副挂在壁龛内的字画,面容沉静。尽管已经在原地等候了半小时之久,眉眼间也不见丝毫不耐。
为了方便谈话,她早已支走茶师,将茶盅和糕点摆上案几。再用手指触碰茶具外壁时,已然一片冰凉。
她终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然后将一份档案袋从搁置在一边的包里抽出来,放在案几上。刚打算将手机也一道拿出来的时候,门外的木质地板忽地传来微的响动。
纸门拉开,女子下意识转过头去,却猝然怔住了。
正处在少年和青年交界年龄的那人垂眸看了看她,银灰的发微微流转出华贵的紫来,眼角下的泪痣也随着右眉的上挑扬了几分。
“看来你等的人是不会来了,浅川。”
只是微微一惊,浅川很快便恢复了常色。她故作不经意地将放在案上的文件收回包里,随口道,“既然来了,就坐下喝杯茶吧。”
迹部没有拒绝,摁住搭在肩头的大衣在案头坐下,“看来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啊恩?”
“既然你已经拦下了美和子,想必也应该知道赴约的时间才对。若是提前些来,就能尝到樱崎大师的新鲜抹茶了。”
“真是遗憾。你约见的那位长门主编好像不太识时务,坚持要来,浪费了本大爷不少时间。不然我手里这茶水应该还是热乎的才对。”
一听这话,浅川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她稳了稳端住茶水的双手,“景吾,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难道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派人监视我?”
“其他的都不重要,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坐在对面的是我而不是你那个叫做长门美和子的朋友,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吧。”
浅川愣了两秒,笑着摇头,“真不愧是迹部财阀未来的接班人,心思真是缜密得可怕。”
“其实你大可不必遮掩。”迹部扬了扬下巴,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她方才收入了档案袋的阿玛尼皮包,“你手里的那份文件,不巧我也有一份。”
室外风起云涌,竹叶哔剥声连绵不绝,筛米般清脆。凉透的抹茶依旧清香四溢,回环在古朴的和室内。
浅川沉吟片刻,莞尔,“我想也是。”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片刻。迹部晃了晃小半盅茶水,“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在我八岁的时候。”
“哦?”
“如果说,我曾经在忍足医疗已故的前任社长忍足龙一的办公室里见过柏木真言的父母,你会信吗。”
听她终于亮出了那人的名字,迹部反倒皱了皱眉,却也只是片刻而已。
“原来如此,忍足家族也和这事有关系。”
“真要说起来,若不是我生日那天你把她带到我的房间,我怕是得和这个小女孩擦肩而过了。”
“她并不是本大爷送给你的礼物,浅川。”
“你别忘了,这对于你我而言都是福音,景吾。”
“福音?”
“你们和宫崎商社最近在港未来的QM竞标问题上闹得有些不愉快,我是知道的。”
迹部定睛注视着她优雅娴静的笑容,忽然嗤笑了一声。他将没端茶盅的左手撑在身后,在榻榻米上找了个更为闲适的坐姿。
“浅川,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关于柏木真言的这件事,别说是本大爷,就连我父亲都清楚得很。早在她出生前,我父亲就已经查清了她父母间那些所谓不为人知的秘密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将这件事曝光出来,无非是因为宫崎商社那边没有闹出值得我们动用这张牌的动静。
“既然你现在执意联系媒体,想必也很清楚这件事对于宫崎家康能造成多大的打击。而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它背后的连带事件对于宫崎财阀的影响比你想象得还要大得多。”他脸上的笑容不减,眼底却是冰冷一片,“既然如此,你认为我们会允许这张牌落在别人手里吗?”
浅川的垂了垂眼,极黑的瞳孔落入两方极浅的茶色。她侧耳倾听着屋外的风声竹声,似是微微出神,说出的话倒是清明的很。
“景吾,你一定会成为顶尖的金融家。”她苍白地笑起来,“看来,我方才是多心了。”
“嗯?”
“我原以为你竭力隐藏这件事的目的不过是单纯地为了保护柏木真言而已。”
迹部微一愣神,然后扬起讥诮的笑容。
“浅川,生活不是偶像剧。”
宛如从画卷中走出的女子没有作声,只是轻轻拉开皮包,将那份文件推给了对面的少年。她掂起一块樱粉色的糕点,轻嗅指尖香甜的气息,眼中忽地露出疲惫的神色来。
“看到你变成这样,我想我差不多能理解清彦对我有多失望了。”
“你错了,浅川。我没有变。”迹部意味深长地道,“不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我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本大爷姓迹部。”
“前几天侑士也看到了这份DNA诊断书,他很生气。”
“身为忍足信雄的独子,他也只能天真到二十岁了。还有,”顿了顿,迹部放空目光,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叫人辨不出悲喜,“下定决心要报仇的你,竟然还是这么天真善良。浅川,你痛苦的表情实在是太难看了。”
不再计较浅川话中的弦外之音,迹部站起身,将茶水一饮而尽。循茶道之礼将茶碗顺时针欣赏了一番后,他一手理了理搭在肩头的大衣,一手拿起浅川交出的文件袋,最后敛了敛目光。
“好茶。”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合拢的纸门后,浅川怔了怔,直到手中的糕点落在桌面上才反应过来。
见时间差不多了,她缓缓饮下茶水,起身离开茶屋。她踮着脚尖踏过蒲团,在露地外踩上那双深褐色的高跟鞋。
绮丽的暮色被风声揉开,竹叶的清香一拥而上。浅川掂了掂肩头的皮包,忽然觉得它轻得可怕。当大脑判断出这一感知后,她又不禁失笑,在心底暗骂自己这身贱骨头。
“浅浅。”
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
浅川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站在原地等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四月的风挟着湿润的水汽,从她的眼球上极快地割过去,留下深深的涩意。
她抬头看向捧着一杯奶茶站在原地的泽野,他依旧穿着一身暖色,依旧戴着一条薄薄的针织围巾,依旧笑得温柔又阳光,除了那副碍事的平光眼镜,一切的一切都与四年前的那个人完美地重合了。
她忽然感到困惑,自己在这条复仇的道路上行走了这么久,最终又真正收获了什么?她从回国前就开始筹备这一切,在生日宴会那天以威胁的手段召集了当年那起□□事件的利益集团的参与者,又发掘了柏木真言这个意外惊喜……最终却还是被迹部和忍足打消了所有希望。
强者相互威胁,相互牵制,以维持一个表面和平的平衡点——这就是食物链最顶端的生存法则。
没有后台支撑的她孤身一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竞争力可言。
等大脑反应过来时,浅川发现自己已经一步冲上前去,用尽全力地抱住了他。泽野吓了一大跳,忙将奶茶高举过头顶,一边保持着滑稽的姿势任她抱着,一边惊讶地连声问道,“怎么了浅浅?”
“没什么。”浅川摇摇头,又咬咬牙,在他的怀中说,“我不报仇了……真的。”
泽野一愣,却没有说话。他只是笑了笑,放下手臂揽住她的身体,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浅川这才发现,他从没有强迫自己改变什么,哪怕自己已经变成了令他失望的样子,他也依然像哄着走失在迷途上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
这么一想,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轻轻闭上眼,“清彦,我们结婚吧。”
泽野的眼中迅速涌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潮水般的情绪很快变成狂热的惊喜。
“……好,结婚。”他拼命地点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浅川幸福地笑起来,又轻轻哽咽一声。
“爸……对不起。”
2.
我陪伴宫崎麻美站在宫崎馆前,心情很是微妙。
宫崎馆依旧静静地坐落在林海深处,上次深夜送醉酒的宫崎回家时,在我眼中所呈现的宫崎馆犹如一头巨大的凶兽,阴森可怖。然而,暮色中的宫崎馆被火烧云燃得红光一片,庄严雄伟,比起西方油画中王公贵族的宅邸也毫不逊色。
在此之前,宫崎麻美一直暂住在我的公寓里。我知道她的父亲在她婚嫁的问题上绝无可能妥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一直逃避下去。
毕竟,她姓宫崎,她现在是宫崎家康唯一的女儿。既然她曾无限透支了自己所拥有的地位和财富,如今就不得不担起自己应付的责任。
宫崎忽然抓住我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面对着母亲的自己:我深深厌恶着她与我相互疏远相互防备的相处模式,却无从摆脱,或者说是没有勇气摆脱。我早已习惯了她施舍于我的优越的物质生活,离开了她的我压根无法自立。所以我只能依附于她,沦为一只可悲的牙签鸟。
你看,我也是,宫崎也是,人的欲望总是永无止境的。我们有了财富却仍嫌不够满足,我们还想要自由,还想要爱,而且是很多很多的爱。
可若有人问我:只要你放弃你所拥有的财富,我就给你全部的自由,解开你所有的枷锁放你去寻找你想要的爱——抱歉,我想我仍会犹豫。
因为我们都是悬崖走钢丝的人,财富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砝码。若是连它都放弃了,我们将变得一无所有,变成世界尽头最可悲的爱的拾荒者。
人若是得凭借物质在社会上获取存在感的话,其实是十分可悲的,他们往往是最没安全感的那类人。他们总是渴望被许多爱包围,活得敏感且神经质,并且时常将自己逼到进退维谷前后两难的境地。
我对宫崎说,“若是你能完全放弃自己过去十七年的大小姐生活,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
宫崎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长叹口气,走进了眼前这幢她才告别了不过一周之久的宫崎馆。
宫崎麻美的回归令馆内的佣人忙做一团,几乎要将晚餐筹备成一场狂欢盛宴。她和我打了声招呼便上楼洗澡,留我一人在会客厅里边喝茶边看落地窗外的风景。落日留恋在林海之上,漫天的霞光红云犹如色彩浓郁的岩浆,随时有可能将这片茂密的森林燃成一片火海。
锡兰红茶的香气清芬淡雅,与树脂气息融为一体。我将目光落回室内,打量着壁炉上一幅保存在雕花相框内的相片。
相片中是一对面容略带青涩的男女,穿着款式落后于当下潮流的经典服装。其中那位青年并不难辨认,一眼就能看出是年轻时的宫崎家康。他身边的女子却令我感到十分陌生,一头长发静静地垂落在胸前,是优雅沉静的钴蓝色,微微弯起的双眸也透着深邃的蓝。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我竟在她的眉眼间看出了几分忍足的影子。
我猛地一惊,匆匆将手里的骨瓷杯往茶几上一放便向楼上走去,然而却忘记自己压根不知道宫崎在哪一层的浴室洗澡。凭直觉在第三楼站住脚,我顺势将目光投向走廊的最深处。走廊的光线十分昏暗,只在最尽头陈放着埃及法老像的玻璃柜顶端开了盏小小的灯。
此情此景令我不禁心底发毛,刚想转身下楼的时候,我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了什么诡异的动静。稍稍犹豫了片刻,我向声源走近几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陡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喊叫划破寂静的空气,瓷器或是玻璃制品摔裂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便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宫崎曾经说过,她的妈妈有精神疾病,所以不得不常年将她锁在三楼的某间房间里。
莫非,刚才那张相片里的女人……就是她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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