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忍足敲响浅川公寓大门的时候,天空刚好降下瓢泼大雨。
自从除夜那天和浅川发生争执后,忍足便再没有踏进她的公寓。他拎着湿漉漉的长柄伞站在昏暗的走道里,看着光滑的门面上映出自己的身影。镜片上落满了细密的雨珠,他并不能将自己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种暧昧的感觉使他感到有些烦躁,他不禁取下平光镜用衣角擦了擦,正打算重新戴上的时候,眼前的门却被悄然打开了。
“……侑士?”
听着浅川疑惑的语气,忍足突然觉得十分讽刺。这才意识到,啊,他们真的是有好久没见了啊,看来他也不是没了她就活不的啊。
他不由捏紧了手中的镜框,抬起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摘下平光镜看人了,没了那层薄薄镜片的阻挡,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浅川看起来有一些陌生。
浅川明显还没有回过神,“你怎么来了?”
忍足赶忙收回意识,并没有理会她伸来的那只打算为他接下雨伞的手。他微微皱眉,开门见山,“你去我们医院找过小泉医生了?”
浅川一怔,“……你调查我?”
“这件事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和小泉佳彦有关联?”
失望之余,忍足竟失态地笑出了声,“你觉得这是我们谈话的重点么?”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浅川失控地拉住他的衣袖,“在此之前我从未对别人提过这件事,并且其他知情人也绝不可能走漏口风。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所说的除了你的另外四人是谁。”说到这里,忍足下意识向大门看了一眼,谨慎地压低声,“除了真言的父母和小泉医生外,另外一人,是我的祖父。”
保持着高度警惕将忍足的话从头听到尾的浅川脱力般向后踉跄了一步,下意识扶住鞋柜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目光涣散地看了实木地板不规则的纹路好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般艰难地开口,“还记得么……我以前有先天性腿疾。”
“记得。”
“我是从八岁那年开始去你们医院接受治疗的,因为父亲再三叮嘱的缘故,当时的院长,也就是你的祖父,对我很是照顾。”
“这些我有听父亲提起过。”
“是的。后来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坐在你祖父办公室里等待他带我去做例行检查。也就在那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同时见到了柏木的父母还有小泉医生。当时你祖父很抱歉地让我出去等他一下,说他有一些公事需要交代。你懂的,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更何况你祖父以前从没有以任何理由将我撵出过办公室,所以我就趴在门上将他们的谈话全程偷听了下来。”
忍足不由讽刺地笑了笑,“结果时隔十七年后,你竟然一眼就把真言认了出来?”
“她和她母亲长得真的太像了。”
“是么。”
“那你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整起事件看似错综盘结的根系早已在他们面前显山露水,早在真言因直子母亲的住院第一次踏入他们医院并偶遇了小泉医生时,命运的齿轮就已悄然转动了起来。在那不久的一个周末,他去医院看望这位对他而言形同祖父的老医生时,他听见了这样一番感叹:
“人老了,总会没来由地想起过去的事,尤其是那些最令你感到开心的事和最令你感到愧疚的事。”
那时的他相当不解,实在难以相信为人光明磊落坦荡清白的小泉医生竟会出此感叹,“这世上也会有您愧于面对的事么?”
“有的。”老医生叹息着,连连摇头,“……有的。”
真正意识到小泉医生和真言间的微妙关系是在高二寒假前,老人破天荒地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地质问春假期间经常和他一道来住院部探病的女生是谁。不放心地连着确认了好几遍真言的姓氏后,老人长叹口气,只叹了声“造孽”便匆匆收线,事后也再没有向他解释更多。
若不是他从浅川这儿偶然得知了这个秘密,并通过回忆敏锐地察觉到小泉医生和这件事不一般的联系并固执地前去求证,小泉佳彦估计会将这桩秘密永远烂在心底。
“当年,我是你祖父最信任的人。所以……这桩任务也是你祖父钦点我完成的。”
“你们知道自己当初接生的是个什么身份的孩子么?”
“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但你们却还是动用私权抹消了所有医疗记录做了个完美的善后,不是吗?”
“侑士,我曾经说过,我也有令我感到愧疚的事。因为我也是个普通人。”
闻言,忍足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祖父又为什么要替宫崎家的人办事?”
“这件事龙一并没有对我说开,估计背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但千万不要怀疑你祖父的为人。侑士,我说了,你祖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医生。”
可是信任就像是一面明镜,你可以对他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己的模样。一旦镜面出现裂纹,所映出的你也就不再完整不再真实。
就像那时的他看着面前的小泉医生一样,此刻的他看着浅川,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并不同于自己的想象。
“侑士。”浅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你……能不能想办法从内部调出当年的医疗记录?我想你祖父也许并没有将记录完全销毁,只是想办法保存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
浅川近乎哀求地拉了拉他的手,“你就别问了。小泉医生对你这么好,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忍足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曾经他未打一声招呼晚归时、他诱哄生病的她喝药时,她总会露出这幅神情。曾经的她就像一颗糖果,只是搁在那儿便有了令天真的孩子停止哭闹并尝试接近的魔力。
他又何曾想过,至甜之味,往往是包裹在毒//药外的糖衣。
忍足笑了笑,“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做出这么大动静,一定会惊动我的父亲。这件事若是被我父亲知道,他怎么可能会让宫崎家的这种把柄落在你手里。”
浅川一愣,下意识皱起眉头。忍足微微弯下腰,下巴在浅川的肩上和后耳凝住一个点到为止的位置。
“你知道,宫崎家康的夫人是谁吗?”
2.
这场超乎预报范围的突如其来的雨却像是蓄谋已久的般来势汹汹,到夜半时分,天地被瀑布般的降水量和喧哗声所覆盖着,已经听不见任何一颗雨滴单独砸在地面上的声音。被吵得难以入眠的我索性打开电视,毫不怀疑自己将在不久之后的滚动新闻里看见水库蓄水量迫近警戒线的预警信号。
将电视机切换到DVD播放的模式,从一旁的CD架里随手抽出某张没有拆封过的电影碟片,《蛇眼》,然后连简介都懒得看便撕开包装壳将碟片扔了进去。群星环绕雪山的经典派拉蒙题头过后,电视机的屏幕上随即呈现出狂风暴雨的场景。
我彻底无奈了,关了电视重新爬回床上躺了下来。
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我神经质地翻身下床检查公寓内的各处窗子是否已经关好。客厅没有开灯,所以从大门的缝隙间渗进的灯光显得格外晃眼。我不由一愣,走道里装的是声控壁灯,大晚上的还有谁会让壁灯亮这么长时间?
我不由走近大门,通过猫眼向外望去,竟出乎预料地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宫崎麻美。她像上次那样背对着我看着她姐姐曾住过的公寓,一声不吭,只是在壁灯即将暗下的瞬间用手敲敲墙壁而已。
我看了看钟,又听了听窗外呼啸的雨声,终于没能忍住拉开房门,“你有毛病吗,现在都几点了?”
她吓了一跳,错愕地盯住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住在这里啊。”
“以前送你回来的时候就听你说你住在这片公寓……没想到这么巧。”
我正想说话,却发现被雨水浇得一身狼狈的她的脸上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下意识扭过头去。我张了张口,硬是把即将发声的问题给咽了回去,“要不……我看你还是先进来洗个澡吧,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她并没有拒绝,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跟着我走进公寓。
我翻出一套换洗的衣物扔给她,并告诉她卸妆油和洗面奶梳妆台上都有,便重新坐回电视机前。打开电视后,对尼古拉斯·凯奇产生审美疲劳的我还不忘把DVD机中的那张《蛇眼》给换成凯拉·奈特莉主演的《赎罪》。
宫崎麻美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甚至在我看到塞西莉亚和罗比在书房密会时都没有出来。我看了眼时间,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催促的时候,她才终于裹着浴袍走了出来。
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瞥了一眼电视屏幕,脸色一变,“赎罪?”
“你看过?”
“我讨厌这部电影。”话音刚落,她便二话不说将电视的开关摁了下去。
客厅陷入近乎灰败的死寂,我有些受不了地将吊灯打开,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怕把你父母急死吗。”
背对着她的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有些自嘲的声音,“担心?可是将我扫地出门的就是我的父亲啊。”
我一愣,立刻意识到她脸上指痕的始作俑者是谁。这一刻的我感到十分局促,就像以前面对着被父母连番殴打的直子一样,我不知究竟应该将自己搬到强者的至高点还是弱者的至低点,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所以,我只能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将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
终于,还是她打破周遭诡异的沉默,“随便弄点什么音乐声吧,太静了……叫人瘆的慌。”
我十分赞同地耸耸肩,起身去摆弄不久前才让迹部帮我搞来的复古留声机,塞进一张黑白怀旧电影的原声精选集,慢悠悠的萨克斯小号风情很快便从留声机里吱吱呀呀地转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我又不可避免地局促了起来。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我开始没话找话,“你不是说你姐姐的死活和你没有关系么。”
“没有关系?”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讥讽地笑起来,“是么,原来我这么说过啊。”
“……抱歉。”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家的情况了,我父亲他……没有兄弟。而我和姐姐都是女的,将来不能继承公司,所以父亲对我们选婿的要求非常高。以前我姐姐在世时,我还不至于有太大压力,因为婿养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责任可以让我姐姐承担。可是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父亲只有指望我了。”
虽然这些话我早已听迹部说过,但在这一刻听着宫崎的自白,我还是感到有些莫名的恼怒。或许我真的不能理解大家族将婚姻作为利益捆绑的生存法则,就像是便利店出售的买一赠一特惠商品。
宫崎用双手捧起玻璃杯,却没有急着喝水,只是愣愣地看着水面被她的动作牵出的波纹。
“你知道为什么我姐姐要只身离家在外打拼吗?”
“为了脱离家庭庇护尽快自我地适应社会?”
“这只是她的借口。”
3.
对于幼年时代的宫崎麻美而言,姐姐就是她的天。
虽然父亲对她很好,但公务繁忙的他能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往往人刚一坐上饭桌,办公专用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没过多久就得换上正装让司机开车去公司处理公事。
至于母亲……虽然姐姐总说她曾经是个温婉和善的女人,但她从来不信。因为几乎自她懂事起,母亲就一直被关在三楼走廊最尽头的那个房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能听见那里传来瓷器摔打的声响,吓得她浑身颤抖,惊恐非常。
姐姐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脾气非常好,成天见不着父母人影的她一直被姐姐照顾着,甚至连她学校的家校会都是姐姐出席的。为了陪她吃饭,姐姐一直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每天一大早就回家和佣人一起准备晚餐,然后陪她学功课,将她哄上床睡觉再去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
尽管如此,姐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受老师喜爱,和她形成鲜明对比。她始终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学得那么认真,还要对外人压抑个性。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家里很有钱,财富足够她不务正业地挥霍一生。
印象里,她从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小时候只要是她想要的娃娃想要的裙子,父亲都会变戏法似的从世界各地为她弄来,长大后用的化妆品和鞋包首饰,无一不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奢侈品品牌的物质附属品。她说她就算是未成年没驾照也一定要开车,父亲就打开车库让她选。她说她想要新的不想要被开过的,父亲就使唤助理带着卡跟着她去4S店付钱。
可是她的姐姐,却从来只会穿着廉价平民化的东西,学生时代一直规规矩矩。步入社会后,且不论那辆算不上多高档的车,她就连整个衣柜都是清一色的若是不翻开标签就看不出品牌的职业套裙。
尽管价值观有诸多不相容之处,姐姐也一直包容迁就着她。只要是她相中的东西,不论自己多想要,姐姐也一定会微笑着双手奉上。她甚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那种好无私得甚至令她感到有些慌乱。
但她知道,姐姐决不会对她怀有二心,所以她不论什么心事都会找姐姐倾诉,包括自己对迹部的倾慕。她本以为姐姐亦如此,谁知她某天却在新宿街头亲眼看见姐姐和一个陌生男人手拉着手上了一辆保时捷跑车。
姐姐那天回家很晚,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她终于无法忍受姐姐的缄口不言,大声质问那个男人的身份。
姐姐无奈,告诉她,那个人是迹部景吾的堂哥。
她本以为这是美事一桩,姐姐和迹部堂哥的恋爱关系也许能为她套出不少关于迹部的情报。谁料父亲得知了此事,竟严肃地勒令她对迹部景吾断了念想。
“与迹部家联姻是必要的,但我只有两个女儿。我们宫崎家不能和迹部家那群老狐狸绑死了,我绝不允许你们两人都和迹部家的男人扯上关系。”
这是父亲头一回对她说不。她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会事事顺着她的意,他也有作为父亲的威严和权威。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宫崎这个姓氏对她而言是荣耀,也是枷锁,至少她绝没有自我选择终生伴侣的自由。
父亲的命令令她反感,却不敢反抗。痛苦之余,她忽然想起,姐姐是什么都会让着她的,只要她去求姐姐和那个男人分手,她就能和迹部在一起了。谁知,姐姐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说:他不是一颗糖也不是一件裙子,他是我的爱人,我绝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放弃他。麻美,抱歉,只有这次我不能让着你。
过惯了顺风顺水生活的她在短短时间内接连被两位自己最亲密的亲人不留余地地拒绝,这种感觉相当不好受,她气得整整半个月没跟他们说一句话。不料风水轮流转,没过多久,和父亲谈话的人就变成了姐姐宫崎真希。父亲的言辞同样生硬非常,他说,迹部的堂哥不成大器,财阀的继承者早晚都会是迹部景吾。
父亲的强制介入令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当姐姐接过她肩上的重担过成她曾经那般痛苦的模样时,她甚至感到有些庆幸。姐姐和男友提出了分手,她对迹部的追求也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她本以为一切都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一切都能顺利而平静地继续下去。然而,姐姐却在不久后的沙龙上被她看到在后花园里和那个迹部的堂哥忘我地接吻。
那一瞬间,她的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惊讶、慌张、愤怒、失望……她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哪里好,好得让姐姐不惜忤逆自己亲生父亲的命令、牺牲自己亲生妹妹的幸福。
也正是那一刻的失控,让她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
她将自己在沙龙上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父亲。
事发第二天,父亲就去找了迹部景吾的父亲,不知用什么手段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让迹部家族亲族会的人将迹部的堂哥送到美国深造。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乘私家飞机飞往美国洛杉矶的途中,飞机忽然液压失灵,坠入茫茫的太平洋。
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姐姐将自己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地关了整整一星期,任她如何道歉或叫喊都一声不吭。等再次出关,瘦了一圈的姐姐已经收拾好行李搬出了那栋冰冷而华丽的宫崎馆。
4.
“柏木真言,你知道《赎罪》叙述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吗?”
“我知道,小女孩布里奥妮在十三岁那年为了自己的小心思,诬陷自己姐姐塞西莉亚的情人罗比是个强//奸犯,并作伪证指证他强//暴了自己的表姐。”
“后来呢?”
“我刚才只看到这里。”
“后来,”宫崎麻美自嘲地笑了笑,“后来,罗比入狱,在二战期间被强制发配到战场充兵,最终病死在法国。她那个做了医生的姐姐塞西莉亚,在躲避敌军轰炸的防空洞里被水淹死了。”
我怔住,忽然领悟了她之所以会讨厌这部电影的原因。
“最后,唯一活下来的妹妹布里奥妮一直在幻想着罗比和塞西莉亚在某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哪怕塞西莉亚对她的恨会深刻而入骨,她仍然这么期望着。”
宫崎垂下眼,没有涂抹唇彩的双唇苍白得宛如一朵凋零的玫瑰花。
“布里奥妮似乎在用她余生所有的幸福为她幼时的自私赎罪,她的一生都过得非常痛苦。或许……这就是她应得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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