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6.矛盾螺旋

    1.

    修学旅行后,紧接着就是例行的期中测试。未来得及复习的高二学生都在这场考题尤其变态的测验中遭了报应,玩得尤其野的我更是在国语和现代社会两门科目上挂了红灯。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同样是玩,迹部照样能考年级第一,我却只能拿着不及格的试卷祈求老师从轻发落。

    自浅川明美举办生日派对那晚,我便很难在学校见到忍足。

    我所在的理科B组是高二年级唯一一个和高一年级一起被分在教学A栋的班级,其余高二班级则被单独分在了教学B栋。楼与楼之间相隔的一个小花园成了天堑,知晓了彼此心事的我们再也不会主动向前,在食堂或操场的几次偶尔碰面,也仅向对方微笑致意,礼貌得犹如陌生人。

    因而,当忍足退社的消息传到我耳里,已经是延迟了半月之久的十一月初了。

    “你知道么,忍足君退社了。”

    这是高二开学以来,坐在前桌的麻吕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语气纠结地说完这句话,她收获了我大惊失色的反应。

    “……你不知道?”

    她难以置信地反问我,我无言以对,下意识推开椅子向隔壁B栋跑去。冲进B栋教学楼的天井下,我看见了张贴在楼梯间的榜单,期中测试第二名的位置赫然写着忍足的名字。

    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忽地消弭无踪,我忽然想起全国大赛结束后忍足看向赛场的眼神,宛如诀别,心便略微揪起褶皱,却又无能为力。

    自从那天起,我与麻吕间持续了大半个学年之久的冷战攻势终于瓦解。她对我的敌意,不过源于少女间因嫉妒而起的小心机,当得知我也未能如愿,这份不成熟的恨意自然会转变为对同病相怜之人的惺惺相惜。

    一来一往间,我俩的话题从初时日行的问安,到后来对作业题目的讨论,最后甚至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心平气和地聊天吃饭。我这才发现,那时我们恨不得将彼此冻死在洗手间内的恶意,简直幼稚得可笑。

    “喂,合唱比赛那天真的冻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你又能好到哪去,害得我大考缺考,国语零分诶。”

    一阵互诘,一阵推搡,与彼此一笑泯恩仇。

    2.

    也是托身为班长的麻吕绮罗的福,我躲过了运动会班级报名的环节,趁着运动会期间装病骗来的三天假期在家好好补了眠,转眼便是一个星期后的文化祭。

    还未到十一月底学生会选举的时候,身为学生会一员的我不得不再次被迹部抓去充当免费劳力。这是我在冰帝经历的第二场文化祭,学生会推陈出新,决定将今年文化祭的时间延长半天,用于每个年级限定的主题文化展演。不同于高一年级的音乐祭和高三年级的美术展,高二年级的学生代表抽中的是难度最大的话剧主题。

    在理科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的我们大多缺乏文艺细胞,经过一番不怎么激烈的讨论之后,班长一锤定音,“那就哈姆雷特吧。”

    之所以选择哈姆雷特,完全是因为观剧量小的可怜的我们提到话剧就只能想到那句耳熟能详的“To be,or not to be”。当高一曾与我同班的芥川在我身后犹豫地念出这句台词,而讲台上的麻吕又犹豫地接了声“that is a question”,剧本问题就这么被愉快地敲定了。

    在角色的选拔上,宍户亮以全票当选了男主角哈姆雷特,而我则以百分之六十的票数被推上了奥菲利亚的位置。我当即暴起反抗,暗地里又对麻吕威逼利诱,终于使得她以权谋私,将我安排成为女主角的……陪练。

    出乎预料的是,远在另栋教学楼内的文科A组也和我们一样敲定了哈姆雷特的剧本,这单纯是因为班内身为学生会会长的迹部对于莎士比亚//情有独钟。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迹部在莎士比亚的众多作品中却偏偏对哈姆雷特多了三分偏爱。

    哈姆雷特的悲剧源于他对于众多念想的未实践。现实将他逼向刀锋利剑,他却总是被过多的思考所牵绊,优柔寡断,止步不前。

    人常言,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至少在我眼中,哈姆雷特就是个缺乏英雄血气的男人。复仇道路上的诸多顾虑造就了他的失败,所谓“To be,or not to be”的思考,就仿佛是一种出于人性本能的对于毁灭的胆怯。

    3.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期望的一朵……”

    “Cut!”

    身后传来麻吕暴躁的叫停声,刚刚下场的宍户没好气地走出来,脸色因不耐烦而涨得通红,正要对我发难,奥菲莉亚的正牌扮演者姗姗来迟。刚从数学老师那里面批习题归来的井上匆匆进入排练状态,一脸真挚的歉意令宍户瞬间没了气。

    见她出现,我总算松了口气,走出音乐室接起一直在口袋里震动不止的手机。一看联系人,竟是许久不见的铃木直子。

    “喂。”

    “我就专门打电话跟你说声,我找到新工作了,在宫崎百货。”

    “宫崎百货?”我一愣,“……真的假的?”

    “废话,在Dido手表专柜。有空来找我玩啊。”

    听到直子总算将工作稳定了下来,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询问了她母亲最近的身体状况,这才安心地收了线。屏幕一黑下去,我就听音乐室内传来麻吕暴躁的怒吼声,“柏木真言你倒是给我进来陪井上对台词!”

    我忍无可忍,隔着层门吼了回去,“你当我是闲着没事干的么?这样不如让我去演男主角好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见宍户气势远胜于我俩的回击,“那再好不过了,你们来!我走!”

    一听这话,我立马默默地收起手机,放低姿态重新踏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4.

    神通广大的麻吕凭借自己的人脉为所有参演人员的社团活动请了假,每天放学都把我们在音乐室内关到天黑。文化祭前一天,更是如公元前连年征战的斯巴达人附体一般带着我们一练就是十点半。踩着夜色回到公寓大堂时,我几乎连按电梯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我一步走进电梯的人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开关,“……柏木?”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竟然已经是宫崎小姐下班的点了。她见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我现在才回家,免不了调侃了几句,“恋爱了么?”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义正言辞地昭示清白。她失笑,拎起手中的塑料袋挥了挥,“在公司食堂带回来的,要不要一起吃?”

    想起麻吕逼着我们饿肚子时“表演完请你们吃大餐”的承诺,我感到自己空虚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只能不好意思地冲眼前的宫崎真希笑起来,“那就打扰了。”

    宫崎小姐带回来的简餐算不上丰盛,米饭豆腐汤天妇罗老三套,量却十分大,足够我们两人吃到八分饱。加上她洗好的新鲜水果,填饱肚子不成问题。

    饭后端起盛着大麦茶的青瓷杯闲聊的时候,她向我透露不久后会被公司安排到三重县龟山市的日笠化工厂进行为期半个月的视察工作。我嬉皮笑脸再三叮嘱她要给我带手信,她顺手指了指放在电视旁的三文鱼玩偶,那是我特意在阿拉斯加商品店买回来的礼物,“就像它一样么?”

    向来以OL知性优雅形象示人的宫崎小姐竟也会做出俏皮如斯的调侃,我在惊讶之余也不忘故作委屈。她塞给我一个苹果,脸颊缓缓陷下一个梨涡,“放心吧,一定会记得帮你带手信的。只是龟山也没什么特别出名的特产,估计到时还是会让你失望的。”

    她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连忙摆了摆手,“没什么,我也是开玩笑的。”

    又和她聊了一刻钟,我起身告辞。走进玄关时,她忽然叫住我。

    “柏木。”

    我站住脚,“怎么?”

    “其实……有件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什么?”

    “还记得么,新年的时候我专程来向你道别。”

    我当然记得,那时的我正因无处可去的假期感到惶然,她忽然摁响我的门铃,一眼勘破我的狼狈,却避而不谈。这份体贴我感动还来不及,又何来过意不去之说。

    “我进了电梯后一直在后悔,为什么那时没能对你说一句话。”

    戴上框架眼镜的宫崎小姐被逆光勾勒出暖金色的轮廓,比平时看上去多了几分平易近人。她又抬手理了理我的额发。

    ——“你要不要来我家。”

    话音落入耳中,我微微一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穿上鞋子走出门,我又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盯住了她。

    “宫崎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怎么?”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很眼熟。”

    她亦一愣,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终是释然地笑起来,“或许吧。”

    5.

    文化祭当天,我的陪练任务到此终结,紧接着又被麻吕分配去做后勤工作。

    我正坐在后台的休息室内百无聊赖地看着化妆师为井上上妆的时候,大门忽地被推开。好不容易认出来人是文科A组的班长熊本,手腕就被他一把抓住了。

    “什,什么情况?”

    “柏木同学,抱歉。”

    没头没脑扔下这么一句话,他不顾麻吕等人的阻拦,硬是将我往走廊上拖,向他们班的休息室走去。一边挣扎着,我也将他语无伦次的叙述听了个大概:他们班出演奥菲利亚的宫崎麻美在五分钟前接到了一通电话,一句话没说便扔下一堆烂摊子跑得没了影。眼看着话剧表演开场在即,却硬是没人能联系上她。迫于无奈,听人说我早将奥菲利亚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他便只能来隔壁B组借人了。

    “等等,听人说?”

    “是的。”

    “那究竟是谁说的?”

    熊本挠了挠头,“迹部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顿时放弃了挣扎,任由熊本将我一路拽进他们的休息间。

    巧的是,我们两个班级在改编剧本时所节选的片段都一模一样,拿着熊本递给我的台词本时,我甚至没有刻意修改记忆的必要。

    最后将几处细节在脑海中强化了一遍,我开始对着镜子打量化妆师为我上好的眼妆。舞台妆的近看效果格外惊悚,我用指尖碰了碰颤抖的假睫毛,顺手拿起一块假面挡住双眼,又对着镜子反复照了照。

    “……天哪。”

    A组的青木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递给我一支唇蜜。这是宫崎麻美平日最爱用的品牌,上色效果极佳,明丽而不艳俗。青木向我比了一个上唇蜜的动作,我即刻意会,拧开盖子顺着自己的唇形轻轻抹了一层,末了微地一抿。

    青木和熊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柏木桑……说实话,除了眼睛,你简直和宫崎桑长得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回头看向镜子,顿时愣住了。我摘下遮住双眼的假面,又缓缓戴上,如此重复了几次后,我甚至连假面从指间滑落坠向地面都浑然未觉。

    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难以相信,世上两个全无血缘关系的人竟能相似到如此境地。

    我看着镜中自己陡然变得陌生的脸,下意识抽出湿纸巾反复擦起自己的嘴唇。直到唇蜜的颜色在纸巾上完全洇开,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在镜中看见了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的迹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沉默却令我感到惶恐。

    “熊本,你出来一下。”

    我正打算喊他,他却将双手抄进了格子校裤的口袋走进了走廊。

    麻吕的魔鬼式训练终于体现出成效,将呆愣状态持续到谢幕的我竟然没有在一句台词上出错。我换上校服,卸了妆,和A组的同学匆匆道别便走出了休息室。刚走进楼梯口,迹部就在身后叫住了我,“喂。”

    我回头,怀中顿时被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手机钱包都不要了?”

    缓缓分开双肩背带并背在肩上,我小心翼翼地打量迹部的神色。正忙着编辑邮件的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怎么?”

    “没什么。”没想到他径自转过了身,我下意识叫住他,“等一下。”

    迹部站住脚,视线依旧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却比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他有着东方人罕见的深眼窝和高鼻梁,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中微微低下头时,眼睛便落入了斜长的阴影,看不分明。待他终于抬起头,用那一双深邃的银灰色眸子望向我时,我却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阶梯折叠往复,犹如永无止境的螺旋。

    我们已经在前往真相的路上,却不料这一路山重水复。

    出乎预料的是,迹部并没有追究我反常的原因。他收起手机,对我扬起一个姑且能够被称作友好的微笑,“演得不错。”

    我松了口气,不禁为他的反常调侃了两句,“真难得,原来迹部少爷也是会夸奖人的啊。”

    他轻轻哼了一声,又在我提出告辞前喊住我的名字。

    “柏木真言。”

    “哈啊?”

    “还记得本大爷在怀斯曼答应过你的事么,只要你扔出红桃5,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我一愣,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天关于国王游戏的记忆。早已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抛诸脑后的我摆摆手,正想告诉他我不会当真,他却面无表情地说,“只要是本大爷说过的事,我都不会后悔。”

    被他的认真镇住,我又是一愣。

    “所以今后,不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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