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的能看到极光吗?”
——“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那儿有单反租吗?有卖的也行。”
——“怎么还没到?”
——“再不闭嘴,本大爷就把你扔下车去。”
——“……真凶。”
2.
平安抵达费尔班克斯,空气中厚重的寒气令我不禁裹上从迹部那儿顺手牵羊来的围巾。尽管还未到落雪时节,但这毕竟是个从九月中旬就开始冬眠的地方,更何况费尔班克斯距离北极圈不过才两百公里的距离。
不过我们此站的落脚点却不在费尔班克斯城内,而要沿着珍娜路继续北上行驶六十英里,在费尔班克斯外沿的珍娜温泉度假村休整状态。这家度假村由一名日本人经营,坐落在被秋霜点染的针叶林间,几栋成套的低矮木质建筑由蜿蜒的小径串联,犹如童话场景般温馨宜人。
珍娜温泉在全球是出名的度假胜地,被层层叠叠的怪石围出的温泉区在半空中氤出乳白色的水雾,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可惜没有为自己准备泳衣的迹部自然也不会想到我,此刻只能和我一起站在温泉池外看着一脸惬意地泡在水里的Bill和瑞典美女搭讪。
我将围巾裹得更严实了些,又将手伸向白雾取暖。迹部瞥了我一眼,转身走回休息站。眼看着风大了起来,我不假思索地转身跟上了他。
全木质结构的休息站面积不大,布置成欧美街头酒吧的样式。吧台上的玻璃酒杯堆成三角形的小塔,墙壁上张贴着阿兰·德龙经典的Jef·Costello形象的海报,悬挂在木质房梁上的吊灯则全天都亮着昏黄的光。
迹部坐在木椅上全神贯注地阅读着手中的《美狄亚》剧本,我看了一眼印在他书脊上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无趣地低下头,专心地剥着餐盘里新鲜的蟹腿。
本该认真读书的迹部忽然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什么叫‘又’!”
他不经意地瞥了眼我手边的热可可,嘲讽似的端起自己几乎零热量的美式清咖抿了一口。心虚之于,我偷偷地打量自己桌下的双腿,“明明没有变化啊。”
“像倒置的爱奥尼柱。”
我稍稍安下心来,继续剥起手中的蟹。
“我知道爱奥尼柱对应庄重优雅的女人,谢谢夸奖了。”
“不。”迹部轻哼一声,将书后翻一页,“本大爷只是单纯地觉得像柱子罢了。”
“……”
管它是多立克还是爱奥尼,总之,整整一下午我都气得没和迹部景吾说一句话。
3.
预报说今晚极光强度弱,再加上时差的不适应和长时间颠簸的疲惫,天一黑我便早早睡了,不料大半夜却被Bill的敲门声给吵醒。我披上衣服一拉开门,就被他的一句“出来看极光”给打消了所有睡意。
跟着他跑出度假村的旅馆,已经有不少人支着三脚架守在空地上了。我看向长期曝光的单反相机的屏幕,一片绿光荧荧,的确和平时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见的极光照片一模一样。可是天上除了分外明亮的星星和月亮没有任何色彩,直到我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才能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微弱的浅绿色光带。
我大失所望,“……就这样?”
“或许可以再往北走试试看。”
对于Bill的提议,我是毫无异议的。出乎预料的是,向来唯我独尊的迹部也选择了顺从,不过我们三人却在如何北上前往寇德福特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爱好冒险的Bill认为有生之年必须得亲身体验一下“死亡高速”的刺激,尤其在冬天,长长的公路除了炼油公司的大型运输车外荒无人烟。我则坚持安全至上的原则,在费尔班克斯当地申请小飞机走空路抵达寇德福特,顺便还能领略极圈附近崇山冰封的壮观景象。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最终我们各退一步,决定各走各路,天黑前在寇德福特当地的服务区会合。
我看着提起行李坐进Jeep副驾驶座的迹部,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他即将关上的车门。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坐飞机?”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我几眼,“为什么?”
“总觉得……不太安全。”
“看来你的胆子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小。”
眼睁睁看着他关上车门,黑色的Jeep车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我没好气地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独自背起行囊向着停机坪的方向走。
“既然你那么不怕死,干脆去征服世界好了。”
4.
飞机很小,除了驾驶员外只能坐下九名乘客。在和我同乘的旅客中,只有三名中国籍的留美学生和一名日本男子。
在异乡的极寒北国遇上老乡并不容易,这个开朗风趣的中年男人恰好坐在我正前方的位置,待鸟瞰冰原雪山的热情褪去,又各自对着壮观的阿拉斯加输油管拍了几张照片,我们便愉快地交谈了起来。
清水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却因工作原因不得不与身在札幌的妻子和女儿分开,独居于三重县。此行也是专程为了极光而来。他说之所以初见我便觉得亲切,是因为他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
临别前,他还不忘再三邀请我去北海道旅游观光。按他的话来说:我们国家的北海道除了极光,一点都不比阿拉斯加差。
尽管我在上飞机前就在冲锋衣内加了一件厚厚的棉袄,下装也加厚了几层,但还是在北极圈内被冻得够呛。比起来时的费尔班克斯,位于极圈的寇德福特披着一层终年不化的积雪,建筑稀疏且罕有,松散地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间。
我去服务区喝了杯热咖啡取暖,发现迹部和Bill还未抵达此处。正巧一辆开往北极圈地标的AWD即将出发,车上坐着的又是方才与我同乘飞机的那三名中国留学生。一见是我,他们便热情地将我招呼上车,一同前往。
所谓的北极圈地标,其实只是一块站雪地里的刻着蓝色地球图案和“Arctic·Circle”字样的落地牌。互相帮彼此在地标前拍了照,他们坐另一名司机的车继续北上至怀斯曼,而我则乘原车返回寇德福特服务站等待驱车赶路的迹部二人。
北极圈内的游客十分稀少,服务站内除了两名常驻此地的工作人员外便只有我一人。早已习惯极寒生活的他们对半年一换班的循环毫无抱怨,将我安顿好后便悠闲自得地翻起了自己读了大半的书本。
随着一杯杯咖啡的消费,时间也变得格外漫长。当时钟所跨的刻度越来越多,我终于感到有些不安。尤其是工作人员在听说旅客自驾“死亡高速”时露出的错愕表情,更是使我坐立难安。
直到看见那辆黑色的Jeep出现在雪原尽头,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不华丽的表情。”
迹部嘲笑我时,我早已将分别时的不快抛在了九霄云外,但还是为自己被寒风吹僵的表情感到尴尬,急忙背过身去调整状态。再度转过身时,迹部从车窗里伸出手,修长的食指与我的前额仅有一厘之差。
我吓了一跳,还未出声,他和拇指尖相触的屈起的中指便狠狠弹在我的额头上。
——“……呜啊!”
迹部似笑非笑,关上车窗前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上车。”
5.
Jeep又向北开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我们此行的终点站怀斯曼。走进等待极光的小木屋时,与我在极圈地标处分别的三个留学生已经等在那儿了。
这栋两层楼高的小木屋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一楼是供旅客休息的大厅,二楼是他俩的私人居所。
面积本就不大的空间被家具挤得几乎没有空余之处,却有了在这苦寒之地难寻的温馨和生气。我和Bill坐在沙发上翻看那三个学生沿途拍摄的照片,他们从安克雷奇出发,途径荷马,塔基特纳,迪纳利国家公园,再从费尔班克斯坐小飞机抵达寇德福特。可惜的是,迪纳利国家公园早在九月下旬就已关门冬眠,他们只能站在门口远远眺望那座传说中的麦金利山。
见时间尚早,Katy提议我们在场的六人凑一桌国王游戏打发时间。我和Bill不约而同地看向独自坐在木椅上看书的迹部,早已在心底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谁料他竟合上书站起身,并在紧挨着坐在沙发边缘的我靠在了沙发扶手上,颇为闲适地抱起手臂。
“可以。”
“哈……哈啊?”
不仅如此,他甚至径自取过茶几上那一盒崭新的扑克牌拆开,麻利地从中抽了六张牌,“抽到A的是国王,剩下的编号依次从2到5,没有问题吧。”
Katy忽然说,“不如我们再加个规矩,抽中5的人可以倒置执行对象?”
向来追求权利至高无上的迹部居然轻松地笑了笑,“没问题。”
我与Bill相视一眼,风中凌乱。
在美国生活多年的Katy三人和Bill早已被美化得犹如重新组装了一通,开场就来了个大尺度三连击。享受了美女热吻,并在另两人的咖啡里分别吐了口水扔了头发的Bill无疑成了全场最大的受益者,而连续打了三轮酱油的迹部和我相比于那群遭罪的留学三人组,也能算得上相当幸运了。
第四轮,我看见自己手中的红桃A,立马兴奋地将牌一把摔在桌上,“2号把袜子脱下来捂在在4号脸上。”
Bill洋洋得意地翻开自己的红桃2,刚接受完他头发咖啡折磨的Jason生不如死地翻开手里的红桃4。我抱歉地看了Jason好几眼,正悔得想把方才的要求收回去,迹部忽然扔出了自己的红桃5。
“倒置。”
我们满意地收获了Bill惊恐万状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轮全无爆点,我连摸了好几把红桃5,却再也找不到用武之地,唯一一次使用还是应迹部的要求。
那一轮,Jason要求Katy向迹部献吻,我正好整以暇地打算看好戏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迹部忽然压低声说,“倒置。”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没听见。
“只要你用了牌,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
我来了兴致,“无论什么要求?”
“无论什么要求。”迹部说。
我犹豫了一下,也只是片刻,便干脆利落地甩出了自己的红桃五。
接下来的剧情便在意料之中了,迹部大方地向Katy行了一个优雅节制的吻手礼。在一片嘘声中,最失望的人莫过于Katy,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帅哥美色的垂涎,一边啧啧叹息一边负责下一轮的洗牌工作。
见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决定下一轮结束游戏。考虑到末班车的缘故,抽中红桃A的Bill大发慈悲,“3号和4号拥抱一下吧。”
红桃5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基本可以算作废了,我忐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红桃3,不动声色地除Bill之外的其他人的反应。Katy首先摊开自己的红桃5以示清白,随着2号的再公布,我惊愕地看向唯一没有展示自己号码的迹部。
“可以结束了。”说着,迹部扔下自己的红桃4,首当其冲地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搞什么啊!”
在场之人皆有暴起发难的趋势,我却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6.
半小时后,我们在小木屋前的雪地上集结。这片空地的视野十分开阔,几十米开外才是落着雪的茂密针叶林。漆黑的夜空散着零散的星子,犹如扣住大地的沉重锅盖。
房主夫妻热情地为我们在雪地上生火取暖,我紧靠着火堆坐下,冻得瑟瑟发抖。Jason和Chris正耐心地教着Katy调试单反,无聊之极的Bill竟能捧着我的宝丽来玩得不亦乐乎,将镜头对准迹部拼命逗他,迹部索性避也不避,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抬头凝视天空的姿势。
他忽然一虚眼,“出来了。”
我条件反射地从雪地上爬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若有似无的绿光在天际闪现了片刻便草草隐去,随即又在另一头现出了踪影,色彩强度和我们昨天在珍娜度假村所见的几乎别无二致。转眼一看呈现在曝光充足的相机中的盛况,我大失所望,深刻为摄影师的伟大所折服。
就在这时,一道明丽的光犹如花火般从地平线下腾起,像是丹青在水中晕开,迅速在空中散开浓淡相宜的色彩。那种绿,比透过冰块看去的薄荷鸡尾酒还要透明。随后,越来越多的极光犹如蛰伏在夜空中的兽,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肆意游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色彩渐渐变得浓郁。极光化作波浪,织成一条巨大且柔软的丝绸,在空中起伏飘摇,四下游移。当我仰起头时,它给我随时有可能被这绸子扫到脸颊的错觉,我甚至已在时间的横断面中感受到了它冰凉的温度。
它摇曳着,呼吸着,宛如春神芙罗娜即将为诞生在爱琴海中的维纳斯披上的用繁星织成的衣,又如俄尔普斯在为伊阿宋夺取金羊毛的归途中战胜海妖西壬所用的竖琴。
我们一路辗转,舟车劳顿,穿越了三分之一个阿拉斯加,只为来这极寒之地观看这一场大自然蓄谋已久的演出。
在此期间,我们与现实藩篱暂泯恩仇。人总需要这么毫无顾忌地放纵一次,才能将自己的思绪清晰地梳理。
瑰丽如斯的风景,的确符合迹部追求华丽的审美。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他将我临时加入这场计划已久的旅程中的理由。
还未来得及道谢,迹部忽然说,“司极光的女神在号召勇士们前往天堂赴宴了。”
“欧若拉?”
成功引起我的兴趣后,他又给了我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本大爷向来是个玩得起输得起的人。”
“……哈啊?”
“也向来言出必行。”
我正在琢磨他这话含义的时候,他忽然一步上前,将相隔在我们之间的一尺距离完全扼杀。他张开双臂,以不容回绝之势将我圈进了怀中去。
我猛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稍有些迟到的、来自于游戏的惩罚。
“嘘。”不出所料地感受到我的挣扎,迹部说,“不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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