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迹部发来的邮件时,我已经在新宿准备搭上开往镰仓的小田急特快车。
我在等候上车的队列中读着那封仅有一句话之长的电邮,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被工作人员催促着登车。我赶忙道歉,走进车厢。
正值工作日,宽阔的车厢仅稀散地坐了四五个乘客。我在那排红色绒面铺就的长坐席上坐下,又将单肩包放在一旁,这才开始着手回复那封邮件。
此刻的迹部应该同高二年段的学生们一起,正在美国进行为期一周的修学旅行。我将输入栏里的文字写了又删,如此往复了一阵,还是难以下定决心承认自己为了逃脱集体活动谎称突发阑尾炎的罪行。
这的确是我计划已久的一场旅行。
目的地,湘南以南。
换乘江之电,电车行驶在已有百年历史的铁轨上。铁道并不宽敞,电车驶离站台,两侧便是挨得很近的百姓人家。
我坐在涨满了饱满光影的怀旧车厢中,看着终于出现在窗外的蔚蓝海岸,不禁举起了相机。我不知听着潮汐声长大的自己为何会在此刻激动如斯,或许是出于重返阔别已久的故土的激动,或许是出于逃离现实藩篱后放逐自我的刺激。
沿海公路在窗外流动,浪花在浅金色沙滩和点缀着游云的青空间翻卷移动。
一愣神,我仿佛看见了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的流川枫。再一恍惚,电车已在“镰仓高校前”车站缓缓停下,笑声忽地响起,使人看不真切的朦胧光晕中,身着制服的少年少女拎着包三三两两地下车去。
再向前行驶,黄黑相间的警示牌在窗外蹭蹬溜过。我不禁回望,仿佛在那个命运的三岔路口看见了守望晴子的樱木花道。《直到世界尽头》的旋律奏起,那是青春的声音。
我在镰仓高校下站下了车,顺着沿海公路缓缓逆行。
涨满水汽和细沙的海风撩起我的衣角和发梢,我嗅着海风中那股亲切的气息,听着经久不息的潮鸣,脚下的公路仿佛成了时光之径。
我逆着它走,一步一步,仿佛变回了曾经的自己。
途径三岔路口的时候,恰好赶上镰仓高校的午休时间。我站在路口傻傻地盯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直到百米之外校园内的铃声再度打响,眼前也再无身着制服的学生,我才恍然醒悟。
这个世界,没有陵南高校,没有樱木花道。
这个世界,梦想总是易碎,现实总是残酷。
2.
脱下帆布鞋拎在手上,我缓缓地走上沙滩。秋日午后的阳光熨烫砂砾,砂砾磨蹭脚板,温柔得犹如呢喃。
工作日,宽阔的海滩上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或闲聊。若是运气好,还能撞见几个热血的冲浪爱好者。
“真……真言?”
不论是声源位置还是音色,都令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记得在我短暂的立海大高中时期,曾有个坐在我后桌的无厘头少女,数学差得人神共愤,一到考试或是交作业时我就能听见她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压低声说,“真言真言,就告诉我60分值的答案好不好?”“真言真言,把你的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好不好?”。
果不其然,我一回头,便瞅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眼前的少女比我矮了半个头,骨架子也比我小了半个号。身上却依旧穿着那件大了不止一码的立海大制服上衣,远远看去简直像一只移动麻袋。
“天海光?好久不见了。”
少女立马鼓起圆圆的脸,“什么嘛!都告诉你叫我阿光了!”
“……像在唤狗。”
尽管是前后桌的关系,除了数学答案,我们的日常生活却并没有更多的交集。大概是因为这个少女总给人以活泼得近乎猎奇的印象,太容易和他人打成一片,反倒使我难以和她找到共通的话题。
我上下打量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怎么没去上课?”
“……你呢?”
“冰帝今天修学旅行。”见她依旧疑惑,我补充道,“我逃了。”
见我一脸理所应当的神色,她定是联想到我以前猖狂的逃课事迹,终于垂头丧气。
“我也逃课了。”
“逃课?”我实在无法将这一行为和这个胆小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你?”
天海光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灰头土脸地将逃课的前因娓娓道来。
简而言之,她有一个令她在青春时节心生莲花的竹马。竹马帅气又优秀,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引爆回头率,在校的高人气更是不必赘述,而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克制并掩藏着对竹马的喜欢。
原以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自己定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切都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不料竹马竟破天荒地收下了隔壁班女生的情书,当天甚至还和那名女生结伴回家,这令她有了十分深重的危机感。于是,委屈至极的她便当着竹马的面跑出学校逃了课。
听完她语无伦次的抱怨,一句“不就这点破事么”差点脱口,我却猛地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她的表情透着显而易见的懊丧,定然已为一时的冲动悔青了肠子。见她如此,我终是软下了心。
无需劝慰,便直接将手机递给了她。
“喏,给你的竹马君打电话吧。”
3.
我在沙滩上抱膝坐下,肩头是天海光沉甸甸的脑袋。
我于她绝不是可以安心在外托付睡颜的关系,也难为她能在这人烟稀少的海边睡得这么香。
天空泛起通透的红,中间掺着明丽的橙和炫目的金,映得海面一片火热。宽阔的波澜浮光跃金,像是吃进了太阳的碎片,亮得晃眼。
海鸥的鸣声悠长,不时被冲浪青年的口哨声打断。附近镰仓高校的学生们已经放学,喧哗声一下子大起来,充盈了这片广阔的湘南海岸。
又过了半小时,我终于见到了天海光心心念念的竹马。
出乎预料的是,我竟能有幸地算得上是那位竹马的旧相识。
“仁王君?”
见到是我,仁王亦是一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靠着我肩头睡的正香的天海光,嘴角微微一抽。
“不好意思了啊。”
这话是对我说的,那个揪耳朵的动作却是对着天海光做的。
少年凶狠的表情看似到位,手上用力却很浅,少女竟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见仁王露出如此没辙的表情。
想到天海光的少女情结,我灵机一动,在抽离被她压着的肩膀后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脑袋,然后看向仁王。
“你要不要接着?不要的话我松手了啊。”
“啧……麻烦死了。”
虽这么说着,仁王还是接了我的班。不仅如此,他甚至直接蹲下//身,将睡得不省人事的天海光托上了自己的后背。
我顺手接过他的网球袋,“我帮你拿吧。”
“多谢了。”
对于这些网球社少年来说,网球袋不仅有装球拍和球的职能,同时还被作为书包使用。好在我的力气比一般女生要大几分,单手提起倒也不费力。
只是这么一提,我便不免想起了曾经的藤井。
那时的我也像现在这样,逞强地夺过少年的网球袋,跟在他半步之后,丈量他影子与我脚尖的距离。夕阳将我们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我会偷偷地挪动自己的位置,令影子世界中的我们做出更为亲昵的姿势。少年一低头,发现了我的小小心机,便会主动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肩,故意将前路走得一摇一晃,一蹦一跳。惹得路人纷纷避让,惊诧侧视。
眼下,我低着头走着,看着眼前无比陌生的身影,又是恍然转醒。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走在前方的仁王察觉到异样,亦停住脚步转身望我,“怎么?”
这时,一个身着镰仓高校制服的男生骑着单车飞驰而过。这一回,我终于没有将他错认成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次元的流川枫。
“没什么。”
我摇摇头,向前迈了一大步,与背着天海光的他并肩而行。
一直以来,我和仁王的交流仅限于网络,与彼此隔着屏幕和密密麻麻交织在空气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网,可如今我却在不经意间窃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小秘密。这种越界的行为令我感到莫名羞愧,总有种占人便宜于无形的罪恶感。
“对了,上次你发给我的那道微分题,我昨天重新算了一遍。”这时,仁王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不是已经算出结果了么?”
“答案错了,具体步骤今晚回家拍给你。”
“好,麻烦了。”
“噗哩。”
“……怎么?”
“没想到你会这么礼貌。”
我一噎,“……这是在讽刺我么?”
“车站到了。”
本以为这不过是他转移话题的拙劣技巧,没想到一来一往间,我们竟真的已经到了镰仓高校前站。又在站台上同彼此吐槽了一会儿通用数学课本配套练习答案的不靠谱,转眼便等到了电车。
上车的时候,我比仁王慢了半步。眼看着天海光猛然一歪的头就要撞上车门,我忙用手格了一下。
我收回被她的脑袋撞得发麻的右手,啧啧叹道,“……撞得这么狠都醒不过来么?”
“习惯就好。”
见仁王神色依旧,我不由看了看在他背上睡得一脸香甜的少女,想起她方才对我诉说的种种,我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模棱两可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随便接女生的情书。”
“那个啊,是因为正好缺草稿纸了。”
“那和她一起回家……”
“不是一起回家,是带她去买教辅。”
这回,我是实打实地被呛得咳出了声。
“噗哩。”见我如此,仁王失笑,“这个白痴果然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啊。”
“这么说……其实你都知道?”
“我又不是傻瓜。”
“……像你们这种明明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说的男生真是无趣透了。”
仁王将天海光在座椅上放下,却没有同我一样找处位置坐着。而是背靠着扶手,抬手打了个哈欠。神色虽懒散,眼神却清明得很。
“有些事一旦点破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想到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我终是用沉默回应了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塌糊涂,又有什么资格评论别人的世界观。
江之电即将到站,我向仁王挥了挥手中的小田急one day pass往返票,笑了笑,“我回东京了。”
仁王复又小心翼翼地将天海光背起,没有看我,却说出了一句令我无比耳熟的话。
“柏木桑,后会有期。”
——“白马君,后会有期。”
从始至终,时光连成一个圈。
但我知道,它的脚步永不会停息。我们的生命不是圈与圈的叠加,而是一个永无止境旋转的螺旋。我们的生活越是继续,熟悉的画面便越是重现。所谓过去,似乎就是当下的我们在惊鸿一瞥间无意捕捉的似曾相识。
江湖再见,既是不抱期望的希望,又是注定发生的命运。
走下电车,迹部刚好打来电话。我看了眼来电提示,深吸口气,接通。
“喂?”
“柏木真言,你在哪里。”
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视线沿着铁轨纵伸的方向无限延伸,望向目光所不可及的那座如巨人般高大且沉默的东京塔。
“我啊,马上就到东京了。”
“好。”沉默了半秒,迹部说,“最多给你一个小时,别让本大爷等太久。”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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