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俄狄浦斯情结。
初接触这个名词时,忍足一方面被其变态的本质恶心得够呛,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其科学性。
每个男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俄狄浦斯情结,忍足侑士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并非生于对世界产生初认知的年纪,而是拜某人所赐,迟到了整整十二年。
自从开始接触弗洛伊德的理论,他发现,自己之所以有着看女生先看腿的习惯,也同样是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初见浅川明美,是在五年前那个樱花繁盛得不像话的春天。
那一年,她十八岁,忍足侑士十二岁。
在为期十二年的辗转生活后,忍足终于到了接受国中教育的年纪。早已为他规划好未来人生的父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会让你在首都接受最好的教育。记住,侑士,你是要考东大的孩子。
你是要考东大的孩子。
——在还未分清情感和面包先行性的年纪,这句话便已成为形同穿衣吃饭的潜意识,深深根植在忍足的右脑里。
就在两个半小时前,新大阪站站台上,比他矮了半个头的谦也毫不客气地蹭了他一胸口的眼泪鼻涕。直到列车进站都舍不得松开紧紧箍着他的手臂,直到他伯伯忍无可忍地将谦也揪着衣领一把提起,那臭小子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哥,我会想你的。”
不是侑士,不是扑克脸,而是哥。这是忍足谦也那个不懂事的小子第一次如此正经严肃地喊他。
忍足不禁动容,连忙胡乱揉了揉谦也的脑袋,飞快地提起行李踏上列车。尽管他早已习惯离别,但在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面前,还是会没出息地哭鼻子。
“你就是侑士吧?”
这是浅川明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希望号列车抵达了JR东海道线终点站,忍足拎着行李站在人潮涌动的站台上,还没来得及体会一下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苍凉,就措不及防地被人认了出来。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个子不高,四肢却十分细长,被白皮肤衬着,宛如鹭鸶。至于五官,算不上惊艳,看着却颇为顺眼。
兴许一个骨骼还没长开的小少年总能轻易激起女人内心深处的母性,女子不由分说地夺过他的行李。只可惜她一迈开步子,被她在静态时酝酿满的娴静气质便顷刻消弭无踪。
忍足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凝视她微跛的步伐。尽管他在年龄上处于劣势,但让一个身带残疾的女人帮他拎行李,还是相当不礼貌的。可若是以此为理由夺回行李,更是对残疾者的不尊重。
忍足尚且不知,她的跛足是维系忍足和浅川两家的唯一纽带。正因浅川家在女儿跛足的治疗上欠了忍足家一个大人情,忍足的父母才能放心地将儿子托付给他们。
小小的人,尚不懂诸多人情世故。正因如此,孩子才能生出许多成年人再难寻觅的纯粹而直白的感情。
这么纠结着,忍足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竟盯着浅川那双无规律交替的腿走了一路。再后来,这习惯从浅川明美的身上衍伸了出去,成了根植于忍足潜意识里的一大怪癖。这恰好验证了弗洛伊德的研究理论:母亲若习惯将婴儿放在地毯上,让婴儿盯着她的腿长大,那孩子便极有可能在未来成为一个恋腿癖。
好在认识浅川时,他十二岁,世界观已初步形成完毕,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变态的境地,但看人先看腿还是成了他种种痛改未果的习惯之一。
2.
相识的那一年,浅川已被早稻田大学的文学学术院录取。尽管家住东京,她却意识到离家磨练自我的必要性,坚持从与父母同住了十八年的家中搬出来,在位于新宿的西早稻田校区的附近租了间公寓。恰好新宿离忍足即将就读的冰帝学园也十分近,坐公交车不过几站路的距离,既能相互作伴,又能方便生活,忍足和浅川自然都没什么异议。
唯一令忍足感到吃惊,甚至有些不自在的,是浅川身为东京都知事女儿的身份。若不是父母告知,他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就浅川平日一切从简且随和低调的生活方式来看,完全没有半点千金大小姐应有的作态。
她每天都会早早做好两人份的早餐,若是上午有课,便会在吃完早餐后和忍足一起出门。忍足去上课,她去学校自修。若是没课,她便会在家读完当天的报纸,再翻上七八页被排在阅读计划最顶端的小说。有时下午结课得晚,做饭的重担便落在了忍足的身上,好在他小小年纪便已自立,简单的日常料理还是能够信手拈来的。
既然已经成了忍足的半个监护人,浅川也需要承担起监护人应有的责任,比如家长会。不巧的是,迹部家和浅川家是世交,迹部景吾和浅川明美也早在五年前便已相识。当迹部在校园里偶遇浅川,并得知了她和忍足的关系,整整一个学期看着忍足的目光都是别有深意的。
每周的土曜日,忍足都会陪浅川乘新干线去忍足家开设在大阪的总院接受治疗。也就是说,他每周都有和谦也相聚的机会。得知此事,谦也更是愧于他在站台上流干的眼泪。久而久之,“侑士离开大阪的那天”便成了他最想穿越并改变的日子。
时间总会在别人的身上显露出它原有的形状,却给你一种停滞不前的假象。比如,忍足看着谦也一步步长成一个偷偷存钱为头发脱色的叛逆少年,看着浅川的腿一点点好起来甚至能踩上高跟鞋,却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任何变化发生。
直到初二那年的情人节,忍足一早来到自己的储物柜前,却被上边堆着的那一摞几乎要将铁皮箱压垮的巧克力给吓蒙了。起初他还以为这都是别人不慎错放在他这儿的,谁知随手拿起一盒,上面都用加粗笔清清楚楚地标了他的大名。
抱着一摞快要赶上他人高的巧克力艰难地走进教室,又一步三踉跄地摸到自己的座位,还没来得及坐下,他的同桌便冷冰冰地说,“这里已经放不下了。”
忍足这才发现,清水悠和的桌上也散着成堆的巧克力,大大小小的礼品盒甚至已令她的桌面空间无限趋于饱和,她索性将书本杂物都堆在了紧邻着自己座位的他的课桌上,直接导致了他手中巧克力的无处安放。
纵观全班,只有他俩的课桌呈现出如此盛况。
好不容易赶在班主任进班前将巧克力分发完毕,忍足终于松了口气,却始终难以将注意力集中于课堂。下课铃一打,他便一脸严肃地向自己的同桌求助。
“清水桑,为什么……”
清水一眼勘破了他的疑惑,一边解着手里的方程一边说,“因为她们喜欢你,所以才会送你巧克力。”
“咳……”忍足被自己的气息生生呛住,好半天才缓过来,“喜欢我?为什么?”
清水终于停下笔回过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因为你长得好看。”
“……这算什么理由。”
“那就是因为你成绩好,会打网球。”
“可是我并不认识她们啊。”
清水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意识到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复又低下头去忙自己手里的习题了。
忍足撑起下颚,去打量自己同样收到了一整座小山丘高的巧克力的同桌。清水悠和的漂亮是毋庸置疑的,是属于训导主任都乐意多照顾一分的那种。她的优秀更是不必赘述,高傲如迹部甚至都承认了她的课业成绩和工作能力。
“侑士。”
“嗯?”
午休的时候,他看着向日岳人红着脸塞给他的那一盒巧克力,嘴角下意识开始抽搐了起来。
“那什么……帮我带给你们班的清水悠和。”
“……哈。”
谁知道,那堆他好不容易分发出去的巧克力还没把他折磨够,下午放学的时候,他的储物柜上又坚持不懈地多出了一座新的小山丘。
尽管对巧克力本身没什么兴趣,但他也不至于像清水那样做出将一堆食物扔进垃圾箱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纠结着,挣扎着,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公寓门口。
浅川一看到忍足怀里堆积如山的礼品盒,拿着锅铲愣了许久,忽然失控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揶揄他,“啊啦,我们侑士也长大了呐。”
“什么嘛。”
忍足没好气地将怀中的沉重扔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一对上浅川别有深意的目光,他更觉烦躁,索性搬了把椅子在厨房里坐下。
“明美姐。”
“嗯?”
“那些女生为什么要送我巧克力?”
“因为她们喜欢你呀。”
浅川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和清水一样的回答,而忍足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疑惑反应。
“我明明不认识她们,她们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一回,浅川却没有像清水那样给出更多令忍足匪夷所思的回答,而是关掉了炉灶,认认真真地反问他,“侑士,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忍足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忍足侑士从出生到现在的十三年间第一次直面这个字眼,他也相应地将自己的父母选为参照物。可联想到父母平时除了工作话题外近乎贫瘠的生活交流,他的直觉便叫嚣着告诉他那并不是爱情应有的模样。
什么是爱情?他怎么会知道。他被允许接触的电影和小说向来无关风月,而他的人际交往圈更是小之又小。从未看人演过,从未听人言说,他又如何去描述那在他脑海中全无骨骼且混沌如稀粥的爱情?
于是,浅川明美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观看爱情电影,阅读爱情小说。
按她的话来说,没吃过猪肉不要紧,看过猪跑就行了。
谁知,这一看,忍足便再也难以自拔。而浅川明美也硬生生把一个将精力倾注在尼采哲学理论上的高端精英扭曲成了沉迷于快餐文化的低俗少年。
3.
仔细想来,在短短两年半时间内,忍足与浅川共处的时间甚至多于他与母亲在过去十二年内的总和。
在享受被人陪伴的温暖的同时,心中便不免对不近人情的母亲多了几分埋怨。他本应在孩提时期享受的关怀和伴随本性而生的俄狄浦斯情结,竟由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性给予,并迟到了整整十二年。
在这两年半间,浅川都会在那个特定的日子陪他回大阪探望他已逝的祖父。
祖父葬在大阪府和泉市的信太山,那是座相当平民化的墓园,同他的丧事一样,一切遵从着祖父的遗愿,从简处理。
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忍足才知道,他在决定参与国际人道组织踏上叙利亚的征程前,除了那三罐留给忍足的金平糖,还留下了一份寄存在律师那里的遗书。
忍足打从心底为他能够拥有这样的祖父而感到自豪,不仅因为他在医学领域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是即便到了繁华褪尽的退休之际,他亦可以轻松地转换心情,将曾经的辉煌看做过眼烟云,拿起他从未接触过的单反,从头学习摄影,周游四海,潇洒肆意。
他似乎从未衰老,只因他永远用一颗生机勃勃的心爱着这个荒芜的世界。
忍足将一束鲜花放在祖父的墓前,浅川则陪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离开前,浅川轻轻揉了揉少年柔软的额发。彼时的少年正是国二的年纪,骨骼犹如春笋,在她全无意识到的时节疯狂地拔节而出。她踮起脚尖,努力抬高手臂,凝成一个安慰的姿势。
“Tolstoy at Astapovo finds his soul;
U□□ses hefts his oar.①”
忍足终于动了动几乎快凝成雕塑的身子,双唇开合了一阵,一句酝酿了许久的感谢最终还是成了令浅川恼羞成怒的戏谑之词,“不要再卖弄你的满肚子墨水了。”
“……什么嘛。”
回程的途中,浅川在车站盯着一副明星海报出神半晌。那一年,韩国人凭借一部名叫《冬季恋歌》的电视剧打开了海外市场,在日本等地掀起一阵韩流飓风。浅川对剧中扮演俊相的裴勇俊更是迷恋到近乎痴狂的地步,甚至在房间里贴满了他的海报,执着程度超乎牛皮癣张贴员。
忍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屑地撇嘴,“不过是个四眼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小孩子懂什么!”浅川没好气地戳戳他的额角,“戴眼镜的男人才有成熟的男性魅力好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忍足就跑去眼镜店买了副平光眼镜。他在镜子前反复端详自己被镜片掩映住的眼,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终于决定这么戴着回家。为此,他可没少被为裴勇俊和他生闷气的浅川笑话。
4.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由一根无形的线牵起的,那么忍足想,维系他和清水悠和的那根线未免太结实了些。
从初一到初三,之间经历了两轮分班,B组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他们这对同桌竟奇迹般地绑定了整整三年。不过忍足对此倒并不反感,不反感源于无感,相信清水亦是如此。
同桌三年,他们之间除了每天上学放学的例行招呼外,任何交流都嫌多余。忍足和清水都不是生性孤僻的人,只是当沉默已成为两个过分优秀之人的平衡点,便也没有刻意打破的必要了。
二人唯一值得深入的交集产生于初三开学之际,身为数学课代表的忍足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途径楼梯转角,无意听见清水冷冰冰地对身前的男生说,“没想到恋爱是这么无趣的事,我受够了。”
说完这话,她一转身,就对上了忍足探寻的目光。她不慌不忙地耸耸肩,自顾自地向教室走去。忍足尴尬地看了看那个在半分钟前被清水甩得干净利落的男生,竟是隔壁A组在不久前取得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荣誉的大桥十五郎。
一边感叹着清水的狠心一边走回教室,忍足刚拉开座位坐下,一直忙着做模拟试卷的清水忽然开口,“你都看见了?”
忍足有些无奈,“如果我说没看见,你会相信么?”
“不会。”说着,清水合上试卷,抬起头与他对视。眼神辗转间,她扯出了一个久远到几乎使忍足感到陌生的话题,“还记得你去年问我的那个问题么?”
正如方才所说,两年之久,他与清水的交流却少得可怜。尽管相去经年,要想起清水所说的“那个问题”也并不困难。忍足很快意识到她所指的是他们在去年情人节关于“爱情与否”的讨论,于是点了点头。
“记得,怎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
“怎么说?”
“其实就这方面而言,忍足,我和你很像。”清水搁下笔,微微笑起来,“毋庸置疑,我们都很优秀,并且我们习惯优秀。当被爱已成为一种理所当然,我们也就离爱情越来越远。”
“……是么?”
“既然你没有明白,那我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你理解吧。”清水不卑不亢地与忍足藏匿在镜片后的深邃目光对视,似笑非笑地问,“什么是爱情——这个问题,在时隔一年多的今天,你能够答上了么?”
显然,这依旧是一个令忍足无从回答的问题。
尽管在这一年间,他看了无数的爱情电影,读了无数的爱情小说,看遍了爱情的种种形态和情人间种种离合悲欢,但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次元的故事,是旁人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
关于爱情,若非亲身经历,用再多的文字和画面诠释都是不够的。
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再度因这个命题陷入迷雾之际,浅川却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爱情答案。
她极尽能事地向忍足描述那个男子的优秀:他开朗、帅气、细心、温柔。他每天都为她准备各式各样的便当,为她整理各科各类的笔记。他还记得她从每支中性笔用到三分之二就要换笔芯到马尾辫下方一定要夹一枚不显色的黑色发夹等诸多琐碎的小习惯,并且予以温暖且克制的提醒。
更讽刺的是,那个男人是个医学生。他最讨厌的医学生。
忍足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的喋喋不休,最后轻声说,“这些我不也能做到么。”
浅川一愣,笑起来,“这是不一样的啦,侑士是我的弟弟,而泽野是我的恋人啊。”
“这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爱啊。”
“……爱?”
“对啊,这就是爱情与其他感情的不同之处。”
在听到那个模糊却又仿佛清晰得很的字眼时,忍足皱了皱眉。他试探性地问道,“所以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是爱情?”
听到这话时,浅川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她习惯性地揉了揉少年的额发,笑得娴静温柔惯常如昔。
“侑士,我们之间,不该是爱情。”
5.
“所以呢?你被发卡了?”
听完忍足叙述的种种,清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当天恰好轮到他俩值日,无言地将教室打扫完毕后,不知由谁先主动开始了这场谈话,两人便各自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相对而坐。也许有着共通之处的二人交谈起来也会轻松愉快得多,无需担心彼此精神世界的不相容,能够直截了当地一语中的,或是一击必死。
清水说得没错,Soulmate,的确是最符合他们二人的定义。
反身坐在清水桌前椅子上的忍足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清水桑,你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
“抱歉。”话虽如此,少女的脸上却无半点愧疚之色。她接着问,“那现在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我能怎么想?”
“……真没劲啊你。”
“请问清水桑这幸灾乐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哈啊?我有吗?”
忍足的脸上答案昭然,清水看在眼底,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终于将自己的表情收敛了些。
“那你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爱吗?我是指爱情。”
“应该……是吧。”
“真是个模棱两可的好答案啊。”
清水撑着下颚,夕阳落入眼中,似笑非笑的神色一点点自粼粼光斑的罅隙间渗出来。她勾勾唇角,向忍足伸出手。
“不如,我们在一起试试看?”
6.
浅川恋爱后,与忍足相处的时间与日俱减。
忍足的生活在一夜间回到了原本的模样,不住转动的石英钟声、水管中不息的水流声、回响在空气中的人声和车鸣,它们被无限放大,再一次贯穿了忍足的世界。当他的耳畔再度被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充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被夺走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见到浅川口中的那位完美情人时,忍足无暇去观察他的身材或样貌,仅凭他不戴眼镜这点,便对自己的地位有了大概的了解。
你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盲目改变自己的标准,却不会一味为了心目中刻板的标准选择自己所爱的人。
爱情这东西,永远来去无预兆。犹如夏季的狂风骤雨,急促汹涌,不消片刻便足以淹没天地。它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你永远来不及理智地用心中的那杆标尺对它进行测量或判断。
爱情来如此,去亦如此。
谁又能想到,这份令浅川以飞蛾扑火之势全身心投入的感情,美得很,更短得很。兴许是因为她命运的起承转合来得太过汹涌,爱情终究硬不过现实,注定被命运的巨浪拍得粉身碎骨。
一夕之间,她身为东京都知事的父亲被全国各大媒体曝出贪污丑闻,精确的数字在版面上铺开,辅以确凿的证据,瞬间扼住了浅川的咽喉。她难以想象,自己曾视作人生理想的父亲竟会在中年的尾巴沦为阶下囚,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首都行政执行官,眼下已沦为了世人所不齿的苟且之人。
每当这时,媒体就会充分发挥其吸血鬼的本性,顺着蛛丝马迹搜寻血腥味的源头。它们为此兴奋,更以此为生命。事发之后,浅川家本宅便被各大新闻媒体记者团团围住,他们举着话筒摄像机和录音设备严阵以待,腹中存满了尽可能刁钻刻薄的质询。不仅如此,只要是和浅川家族有关联的人都难逃记者们的追捕。
怨恨值一旦达到饱和,总需要人去承担并消受,保全子女是父母的本性,所以,浅川的母亲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她办理好了留学手续,只求女儿能在国外安安静静地读书,就算是避过了这阵风雨,也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对浅川家族而言满是污点的国度。
浅川走得很突然,悄无声息,宛如人间蒸发。她留给一觉醒来的忍足的,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家。除此之外,甚至一封书信、一声招呼都没有。她就是以这般决绝又果断的姿态,迅速彻底地消失在忍足十五岁的生命里。
犹如大梦一场,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一天一夜,听着时针的脚步,看着被风扬起的书页,嗅着空气中东京糜烂浓郁的气息,然后在第二天,也是毕业前一个月,搬离了这座以浅川明美之名登记的公寓。
很快,媒体又曝出了浅川夫人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的新闻。一时的满城风雨,最终还是平息在永动着的滚滚前行的时光潮流里。人们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首相访问朝鲜、日本队在世界杯足球赛中跻身十六强、破产风暴蔓延等讯息上,一个小家庭的家破人亡也好,一个大家族的覆灭沦落也罢,终究躲不过被这座庞大且冷漠的城池融合反应,终至消弭无息的命运。
时光的脚步残忍,机械,永不停息。
毕业季,忍足站在人群中唱响骊歌,对着镜头露出平淡且自持的笑容。他拿着毕业证书,和昔日同窗一一挥别。他们有的选择留在冰帝进行高中的深造,有的则选择离开冰帝甚至东京,去一片新的天地找寻生活的意义。
比如清水悠和。
早已被札幌南高中提前录取的清水——或者说,是忍足侑士的名义女友——终于在这离别的季节向他提出了分手。她一边毫不客气地夺走他的第二粒纽扣,一边张开双臂,做出无需言明即可令他意会的动作。
他们在交往的期间,拥抱过、牵手过,却唯独不曾接吻。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维系他们的不是爱情,而是因茫然而生的惺惺相惜。
忍足大大方方地迎上清水的拥抱。在她的下巴落在自己肩头的那一刻,他听见她笑着说——
“Farewell,祝你早日得到答案。”
忍足亦微笑,并说,“你也是。”
7.
这便是忍足侑士国中时光的终结。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忍足眼里一点点渗出的泪光,心中因悲伤而兴起的波浪竟无声无息地平复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之于他不能是爱情,是因为我来得太迟,我缺席了他人生中那些亟待陪伴的年华。若我能早些时候出现,早些成为与他彼此相拥取暖的那个人,那我也将会是他今后生命中的独一无二。
在那段时光里,我和忍足皆拥有自己的不可替代。此去经年,却无法同时默契地与过去潇洒作别。
命运啊,时光啊,你为什么总喜欢同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我感到忍足的影像在颤抖,却再没有勇气上前一步,拥抱他。
唱片机持续运作着,缓缓转动出依旧使我感到熟悉的旋律。女歌手的唇齿将波澜起伏的意大利语咬碎,以嘶哑有力的中性嗓音撕心裂肺地唱出我的心情。
我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对浅川明美的感情,是爱吗?”
忍足抬起头,盯住半空中空无一物的虚无,轻轻地笑了。
“不,我不知道。”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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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Tolstoy at Astapovo finds his soul;
U□□ses hefts his oar.”
“托尔斯泰在阿斯塔堡找到他的灵魂;
而尤利西斯开始掂量远航的双桨。”
出自澳洲诗人霍伯的《晚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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