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站和新大阪站,是这班JR东海道线的始末点。特快希望号沿线停靠的站台不多,且不存在暴雨暴雪的恶劣天气,理论上我们在次日凌晨一点前即可完成行程。
因为是夜间,再加上除夜的特殊性,列车上的乘客不多。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将昵子大衣脱下搭在臂弯里,好奇地侧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
列车驶出繁华的东京都市圈,辉煌璀璨的灯火不再连绵成海,变得罕有起来。摩登的建筑渐渐统一为低矮的平房,偶有几座高大的三角形电塔出现。背后除了连绵的山丘,便是天鹅绒帷幕一般厚重的夜空。黑暗中的远景如同一队脚步沉重前行缓慢的泰坦巨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在眼前的飞速向列车身后流去的电线和行道树。
车内外亮度的反差使得映在玻璃窗上的坐在我身边翻阅杂志的少年的侧影更加清晰。这本杂志还是他在东京站站台里买的,都是些令我全然提不起兴致的内容:某国家元首来日访问;众议院大选结果公布;专家预计预测来年第一季度我国经济将恢复增长。每次被动触及这些严肃正经的话题,我总觉得自己简直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跟我走,去关西。”
就在不到一小时前,刚说完这句话的少年甚至不给我仔细思考的时间便搬出了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简直像照搬了月九台词的恶俗话语令他自己都不禁抵额反胃了很久,最终他如实说,“大过年的,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不如搭个伴。”
我一时没能从那句“我也一个人”背后的深意中回过神。少年的瞳孔呈现出深深的蓝色。稀松平常的语气,稀松平常的表情,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忍足一向是个做事懂得分寸的人,他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好奇心控制在逾越线之内,从不会以强硬的姿态对别人的秘密刨根问底。
这也是我乐意同他相处的原因。亦可以称之为我愿意随他乘上这班南下列车的理由。
再抬起眼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位于静冈和山梨交界处的富士山。常年盘踞于山顶的积雪成了昏暗画面中最鲜明的色彩,夜里的富士山看起来就像托举着圣杯的巨人,沉默却神圣。
车厢内响起列车即将到站的提示音,旋律是刚刚还出现在红白歌会里的Tokio组合演唱的《Ambitious Japan!》,亦是国三那年我们班在合唱比赛中选唱的曲目。兴许因为车厢内暖气开得太足,令我忍不住想要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我用巴掌打着拍子,旁若无人地在座位上将这首歌的副歌部分大声地唱了出来。
忍足推了推眼镜,轻轻咳了一声。坐在我前面的女生更是捂着嘴偷偷笑了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脑残,便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乖乖闭上了嘴。
“抱歉。”前座的女生站了起来,森女系空气卷刘海下是一双明灿若星的眼,“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今天唱这首歌非常合适。”
“哈啊……”
说完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后,看似文静的女生做了一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她面朝椅背反跪在自己的座位上,用更响亮的声音将我没唱完的部分继续唱了下去。像是受到她的感染,分散在车厢各个座位上的其他乘客居然全都笑着鼓起掌,跟随她一同唱出这首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励志歌曲。
女生将梨花卷发撂到耳后,娇小的身躯如同明亮的火源,将周围的空气都感染得明快起来。我顿时抛却了方才的尴尬,迅速在那句“Be ambitious”后接上“我が友よ冒険者よ 。”
身为车厢内唯一一个没有出声的人,忍足错愕地看着我,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凉。
“这算什么?快闪活动?”
“真没情趣。”我毫不留情地鄙视他。
“拍下来上传到Youtube,你们一定能火。相信我。”
尽管这么说着,忍足最终却还是合上了书,跟着我们的旋律打起了节拍。
新干线在夜色中穿行,品川、新横滨、名古屋,有乘客挥手离去的同时,也有新的乘客踏上我们的旅程。在登上列车的一瞬间,他们的神色都带着显而易见的错愕,不过很快便适应了新环境,跟上了我们的节奏。在这辆除夜夜班车的小小车厢内,本分散在各个角落的七八名乘客全都聚在了女生的周围,甚至连被我们惊动赶来维持秩序的乘务员都加入了我们。我们从《故乡》唱到《四季之歌》,再唱到《北国之春》。一首接着一首,乐此不疲。
对《故乡》情有独钟的女生带着我们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歌声算不上动听,却颇具感染力。她唱着野兔,唱着鲫鱼,唱着清溪,唱着父母。抒情的调子被她刻意扯着的嗓门唱得像金属摇滚,却依旧动人。
午夜十二点的那一刻,我们没有在电视机前等候激动人心的倒计时,而在不算悠扬的歌声中平静地跨了年。隔音效果良好的真空玻璃外,神社的钟声响彻天际,时间的步伐悄然迈过日界线,平稳抵达下一个崭新的起点。
女生在倒数第二站的京都站下车,临行前向车内所有剩下的乘客挥手道别,不忘用元气十足的声音对大家道一句最诚挚的“新年快乐”。我们没有人知道这个带领我们抛却烦恼忘却疲惫的女生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也默契地没有去问。
相伴欢笑,转身相忘江湖,那份由衷的感激便常驻心间。日后回想起彼此,若能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在剩下的旅途中,《故乡》的旋律依旧回荡在空旷又拥挤的车厢上空。
兎追ひし かの山
小鮒釣りし かの川
夢は今もめぐりて
忘れがたき故郷
如何にいます父母
恙なしや友がき
雨に風につけても
思ひ出づる故郷
志をはたして
いつの日にか帰らん
山は靑き故郷
水は淸き故郷
2.
新干线在预定时间内抵达位于淀川的新大阪站。与堪比俄罗斯红场建筑的东京站不同,新大阪站的建筑风格简约大方。跟随忍足乘电梯下了高架站台,我们直接在站内的月台西侧乘坐御堂筋线。据忍足所说,他们家在大阪的住所位于偏僻的城市外沿,一路上免不了要多转几趟地铁电车。若是运气不好拦不到计程车,更要徒步行走一段相当长的路程。
对于忍足的身世,我早就有所耳闻。忍足家族虽是崛起于关西的医学世家,历代掌舵者却都是捏着手术刀的精明商人。如今,他们不仅将家族医院开遍了全国各地,更是掌控着所有一线医疗机构的最大股份。
这座建在他故乡的和式大宅已有百年的历史,掩映在高坡层叠的竹林间。在坡脚下车,我们沿红木铺就的栈道向上步行约二三十米,最终抵达他家的大门。回环的沿廊围出了一片古典的日式园林,须弥山石、龟岛鹤岛、石灯笼和石塔在冬季仍盎然葱茏的绿意中若隐若现。
“……还真是个典型的阔少爷啊。”
“如果你在参观完迹部住的庄园后还能对我说出这番话,我会更高兴。真的。”忍足乜我一眼。
忍足将我的行李放进一间由拉窗和隔扇围起的和室中,地面上铺满了冬暖夏凉的灯芯草垫席。我抱着手臂好奇地研究挂在形似壁翕的床之间内的书画作品,在忍足喊我时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什么?”
他有些无奈,“我刚才问你,要不要去附近的神社祈福?”
“去,当然去。”说着,我重新戴上了围巾,“你这儿有没有水,刚才唱歌唱得我嗓子眼疼。”
忍足投给我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递给我一瓶罐装果汁。我拉开易拉罐环扣的时候不忘表达自己内心由衷的惊讶,“和屋里居然也有这么现代化的饮料,感觉好像穿越啊。”
忍足无语地瞥我一眼,“隔壁还有电视和电脑,你要用么?”
选择性无视了他的鄙视,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呢?不需要和他们打声招呼吗?”
“让我专程坐飞机去洛杉矶和他们拜年么?”
我这才发现,这座坐落在山间的宅邸大得可怕,也安静得可怕。联想到在新干线上他说的那句“我也一个人”,眼下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在我看来便显得十分刻意了。我犹豫了一下,“……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说着,他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走吧。”
在离忍足家不远的地方,便是著名的日暮神社。灰白色的石阶与用注连绳挂满之字结的鲜红色的鸟居形成鲜明对比,却被月光洗濯去了几分非凡的气度。
午夜十二点的参拜小高峰已经过去,在神社入口附近的净身泉水处洗手完毕后,我们还有幸在没有排队的情况下用木勺舀了清水喝下。是山间泉水特有的口感,不甜,不过倒凉得让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拉铃,进殿,将硬币投入木箱,然后深鞠躬两次,击掌两次,并在再度鞠躬进行的祈祷的同时敲了敲手边的铜锣,以唤起所谓神明的注意。
殿内无人,我们便跳过了求签的步骤,直接来到了殿外的绘马板前。忍足递给我一支记号笔和一块绘马,笑得颇为得意。我激动地揭开笔盖,一边不假思索地在绘马上写下一句话一边道,“话说回来,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这个呢。”
忍足提笔的手顿了顿,“……现在告诉我这是开玩笑还来得及。”
“因为以前每次去神社人都很多啊,只想着早点许完愿早点回家,哪还有心思累死累活排队等着挂祈愿板啊。”说着,我合上笔盖将笔归回原位,“那我挂上去了?”
“这么快?”
“……愿望的话写一个就够了吧,太贪心可是会遭神明嫌弃的,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真言你的逻辑还真是……写了什么?”
忍足不过随口一问,却不料我居然大方地将绘马翻了个面,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请求上天保佑我两年不挂科,拿满学分顺利毕业。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我踹了他一脚,将绘马往祈愿板空着的位置上随手一挂。配合地佯作吃痛后,忍足也收起笔,将自己的绘马挂在了我的旁边。
“唔,忍足你写了什么?”
“秘密。”
神秘地冲我眨眨眼,忍足提了提风衣衣领,转身大步离去。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一边喊着“等等”一边小跑着追了上去,毫不客气地踮起脚用曲起的食指关节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什么嘛,透露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愿望这种东西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
“可是我都给你看过了好吗。”
“嗯,所以你就等着挂科吧。”
“……什么嘛!”
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日的满天星斗下,忍足靠在我的身边,用一支取下笔帽的记号笔在绘马上方的虚空中胡乱描画了一阵,便将那块木板翻了面,匆匆挂在了祈愿板上。
那块木板,是空白的。他的愿望被写入空气,尔后了无踪影。
那是被时光永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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