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节当天,众望所归的寒假如期而至。
对现在的我而言,假期的去留问题显然值得思量。我在横滨的屋子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就算回去也完全不用担心住宿的问题。真正让我犹豫不决的不在于可行性,而在于必要性。
尽管房东太太已善解人意地将我本月的房租减半,但直到除夜,我都没能将去留的问题决定下来。
下午的时候,住在隔壁的宫崎小姐主动敲响了我的公寓门。虽然我们平时的来往并不多,但偶尔在电梯前相逢亦能相谈甚欢,在一些有纪念意义的节日也会互赠礼物以示心意。总得来说,邻里关系算得上相当和睦。
今天的她依旧画着大方得体的淡妆,不过却换下了平日常穿的职业套裙,米白大衣和百褶裙的搭配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
“我就提前向柏木说声新年快乐了,毕竟下次再见面就是年后了呢。”
宫崎小姐本就是东京本地人,在外租房不过是为了图个交通上的方便。每年归家也不需要考虑收拾行李的麻烦,临行前向我道别,全无大包小包的累赘。
我冲她礼貌地笑笑,“宫崎小姐也是,新年快乐。”
“话说回来,明天就是正日了,柏木还没准备回家过年吗?”
我随口搬出“提前订好了明天早上的车票”作为理由,但仍被常年与客户打交道的宫崎小姐看出了破绽。前一刻仍占据双眼的好奇顿时变为欲言又止的尴尬,不过好在她也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转身走了。
敏锐如她,联系我在高中阶段便孤身一人到异乡读书的诡异举动,不用费神便可轻易猜出我撒谎的原因。我能读出她神色中的那份怜悯,尽管是真挚的,却仍叫我的心里五味陈杂。
后来我想,矛盾的根源大概就在于,令她心生同情的我本并不认为自己很可怜,而她的一个眼神却让我不得不对自己现下所谓孤立无援的处境微的难过起来。
我围上围巾,带着钥匙和钱包走出公寓。穿过已经亮起了昏黄灯光的大堂,我摁下大门的解锁器。巨大的玻璃移门向着两侧滑动开,冷风迫不及待地鼓入门缝,捎了几片细碎的雪花。十二月的天黑得很早,无垠的天空像是一只闭了眼的黑猫。我走在公寓外平整的灰白色人行道上,左侧的一排列队栽种的法国梧桐早已落光了叶子,伸向天空的枝干如同一条条干瘦枯槁的手臂。
除夜这天,街边的不少店面已经在门外贴上新年祝福的海报关门休业,坚持营业的只有一些食品店和药妆店。我走进一家常去的拉面馆,店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一下就从围巾的缝隙间渗入我的脖颈。柜台后的老板正捧着计算器一板一眼地算着帐,听见动静,他忙热情地向我这位店内唯一的顾客打招呼。
“一碗荞麦面。”
点了餐,我在靠临着大街的玻璃墙边坐下。我擦去一块因室内外温差蒙在玻璃上的水雾,看着比平日空旷了不少的街道发呆。
店里唯一的电视大开着,播放着今晚红白歌会的预告。我一眼就认出了一闪而过的名为朝仓风斗的少年,不久前直子还特地把他的照片发给我,附加一句“真他妈的帅啊”作为评语。
想到直子,我已经下意识用手机翻出了她的号码播了过去。忙音一直持续响了很久,终于还是在保留时间内被接了起来。
“你上厕所掉坑了?”我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直子很是鄙视地回我,“你这死女人,大过年的说点好话会死吗。”
“三句话不离脏字的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滚。”
我看着街对面彩妆店的门口突然亮起的霓虹灯,以半开玩笑的轻松语气说,“我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话音落下,前一刻尚在忙于算账的老板顿时抬起头看我。我努力忽略玻璃窗上映出的他看向我的目光,没心没肺地一笑,“突然觉得自己真像个悲剧故事的主人翁。”
“省省吧你,人家那些悲情女主角哪个不是哭起来梨花带雨走起来步生莲花的?我看你是女主角的丫鬟还差不多。”
我悲愤欲绝,“那么明媚忧伤的气氛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成,过几天我在家里偷点酒给你。”顿了顿,她笑了一下,“我妈病了。”
我突然就沉默了,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好。直子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没事儿又不是什么大病,改天再联系,我挂了啊。”
作为同直子交好了四年的朋友,我对她的性子了解得很。她骨子里的要强和野性决不亚于我,甚至更甚一筹。对她而言,就算真的不幸沦为了悲剧故事的主人翁,也一定要以最潇洒也最虚伪的笑容向别人证明自己的生活是个大团圆。
用完餐后,老板娘将我的碗筷收了下去。被我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在店里收看今晚的红白歌会时,她欣然同意,并表示他们会营业到十二点才打烊。
“多一个人总会热闹些,小姐愿意留下来当然再好不过了。”她说。
节目开始前,我给手机通讯录里几个尚有联系的同学挨个打了电话。除了不在服务区内的迹部和通话无人接听的忍足,所有人都欣然同我交换了节日祝福。最后一个接起电话的秋田学姐此刻正在羽田机场等待飞往英国的航班,交谈间无意解释了迹部号码不在服务区的原因,“话说回来,迹部君也在伦敦呢,不晓得能不能碰上一面。”
我知道财大气粗的迹部每天随身携带的三四部手机中有一部是境外专用的,不过我并不知道具体号码。想了想,我找出他的电子邮箱地址,编辑了一封简短的E-mail发给了他。
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忍足也写一封的时候,他及时地回电给我,“真言?”
“……你还真是越喊越顺口了啊。”我哼了一声。
忍足沉声笑起来,“那当然,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和你没关系。”
电话那头的笑声明显清亮了几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次回了神奈川可别变得比以前更暴力了。”
“我在东京。”
“一个人?”
“一个人。”
忍足沉默了两秒,很突兀地道,“等我一下,我待会儿打给你。”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通话结束的提示,随手将手机放在了一边。
2.
英国。
伦敦。
鳄鱼皮手包中的平板电脑震出一声清亮的提示音,迹部在这条洛可可式华丽装修风格的拱形长廊中停下脚步,从包中取出平板。是一条未读邮件。
他顺手点开邮件等待网络的加载,再度迈开宽阔的步伐。屏幕上很快呈现出电邮的内容,发信人一栏是个眼熟的名字:
『From:Kashiwagi·Sanaii
To:Atobe·Keigo
Time:200X/12/31/18:24
Subject:Happy New Year
如题。会长大人新年快乐。』
长廊尽头的花梨木门近在咫尺,迹部将平板电脑收起,顺手将手包放在门外摆放珐琅彩的大理石台面上。推门而入,餐厅的装潢依旧同几个月前一样,四下流淌着厚重浓郁的历史沉淀感,壁炉里纯属用于烘托气氛的火苗描摹出坐在主位上的男子的轮廓,他与迹部视线相交,然后笑起来,“景吾,好久不见。”
“……父亲?”迹部微的一愕,候在一旁的侍女拉开邻着男子的座位,他便顺势坐下,“您怎么来了?”
“英国首相每周都要空出一天接送孩子,我一年不过就花一个小时和你一起吃顿早饭,也是应该的吧。”
迹部一哂,任侍女在他手边的高脚杯中倒上香槟,没有接话。
“提前接受大学课程的培训,跟得上吗?”
“当然。”依旧自负的语气。
“等你大一入学,我就安排你在伦敦的家族公司实习。”男人一边持续着手中切割牛排的动作,一边抬起头看向几乎与自己的脸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有问题吗?”
“完全没有。请放心。”
“那就好。”
男人点了点头,仿佛早已对儿子的回答了然于胸,开口询问不过是走个表面形式。事实上,迹部景吾也从未令他失望过。
“对了,听说宫崎家康来找你了?”
“呵。本来没打算向您汇报这件事的。”
男人颇有兴趣地挑起眉,“他家的小女儿不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吗,感觉如何?”
“是个配不上迹部家的女人。”
“不得不说,景吾,你和我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男人放下刀叉,用洁白的餐巾摁了摁嘴角,漫不经心地问道,“还记得在你小学毕业离开英国前,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当然。”
修长有力的手指端起细长的高脚杯,香槟色的液体在杯中漾开华美的涟漪。迹部习惯性地微扬起下巴,眼角的泪痣笼着层粼粼火光:
“迹部家的男人,生而为王。”
“很好。”男人满意地笑了笑,亦执杯,与他的碰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自家儿子眼中倨傲自负的神色,那是与迹部家高贵的血统一脉相承的特质。
“所谓王者,就该君临天下。最亲密的盟友往往是最危险的敌人。记住,那些委曲求全的方式,迹部家不需要。”
用餐结束后,男人乘私人飞机赶赴纽约。迹部离开餐厅,经过大理石台的时候不忘拎起方才放置在此的手袋。他重新打开方才的邮件,扬了扬嘴角,回复的内容亦简短直白:
『From:Atobe·Keigo
To:Kashiwagi·Sanaii
Time:31/12/200X 19:40
Re:Happy New Year
同乐。』
3.
手机自收到迹部的回复后便再无动静,说好回电话给我的忍足也没了后文。
第一部红白歌会暂告一段落,白组以微弱优势暂时领先。第二部开始前是本年最后的新闻,我看了眼时间,九点二十五分,便起身向热心的拉面馆夫妇提出告辞。
从中午开始便断断续续下起的小雪已然停止,还不到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路面上自然看不见积雪。我将半张脸埋入围巾中,双手抄入口袋走在归途上。除夜的街道显得格外空旷,除了时刻固定的公交车外,偶有几辆计程车缓缓驶过,司机从开着的车窗里向路边张望乘客的影子,徒劳却依旧执着。
不过,即便是一年之末的除夜,平日直到午夜零点依旧有排成长龙的计程车等候顾客回家的银座和表参道肯定热闹依旧。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购物打发时间,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公寓楼下。我不由无趣地撇撇嘴,认命地走上台阶。
从钱包中掏出门卡刷开电子玻璃门,一直静静倚在台阶立柱背后的少年突然走了出来。贯常如昔的嗓音将我吓了一跳,手一颤便将门卡摔在了地上。
“等你好久了。”
“……忍……忍足?”
他弯腰捡起门卡,在反复确认它没有摔坏后,有些无奈地看向我,“怎么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谁叫你大过年突然跑出来吓人……等等,你不是回关西了么?”
“对,半小时前刚到的东京。”
“体验夜间旅行?”
忍足缓慢地笑了笑,用我的门卡再度刷开了重新闭合上的玻璃门。他反客为主地走进大堂,摁开电梯大门。
“待会儿在十分钟之内把行李收拾好。”
眼睁睁看着他驾轻就熟地摁亮楼层按钮,我一脸茫然,“为什么?”
“我订了十点五分的希望号车票,时间很紧。”随着清脆的提示音,电梯门缓缓打开,忍足一步跨了出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头对我道,“对了,刚才忘了说,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
“对。”声控壁灯无声亮起,昏黄的灯光下,忍足笑意微醺,“跟我走,去关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