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嘶……好痛。”
“宫崎下手都是不知轻重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保健室的老师刚好不在,忍足找了好一会儿才翻出冰袋,递给对着镜子照着自己明显已有些红肿的右脸颊的我。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的一瞬间,我又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不禁抱怨道,“所以你刚才干嘛拦着我啊,那种家伙就该好好教训一下嘛。”
忍足斜了我一眼,“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我刚才视而不见放任你抽她的话,估计现在连迹部都救不了你。”
我自知理亏,撇了撇嘴不再狡辩。
“话说回来我还真是躺着也中枪。她的逻辑是有多强大才会把我和迹部想到一块儿去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太正常了。”忍足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见怪不怪地道,“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学生会三十多个干事没一个敢去迹部办公室办公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细思恐极,“莫非是因为宫崎的缘故?……可是迹部君不是这么说的啊。”
“一开始是因为迹部自己的原因。不过后来宫崎看不惯他和别的女生共处一室,所以和他在办公室一起待过的女生没一个能落得个好下场的。”
“迹部君不知道吗?”
“耳根子清闲了不正好遂了他的愿吗,他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叹了口气,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不过光是女生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迹部君的办公室连男生都没有?冰帝的学生会干事总不可能全是女生吧?”
忍足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本针灸书籍翻了两页,漫不经心地答道,“在宫崎眼里没有人是安全的,不论雌雄。网球社的所有正选都是她的眼中钉。”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包括我。”
我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挣扎了半天却发不出声,索性闭口沉默。
“话说回来,这件事和我也脱不了干系呢。”
我歪了歪头,对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感到十分不解。
少年倚着身后雪白的墙壁,用指尖撩开额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解释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也是抱着玩笑的心态建议才你加入学生会的。不过我倒是说完就忘记了,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第二天就……”
将意思表达清楚后,他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淡淡地讥讽道,“你真棒。”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夕阳的余光从窗口斜切进来,均匀地在男生的侧脸上铺展开。明暗交错间,男生的侧面深邃如峡谷,眸中也亮出了几分罕见的暖意。
他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倒诚恳得很,“很抱歉。”
我丢开手中的冰袋,压根懒得搭理他,拎起书包转身就走。就在我气势汹汹拉开保健室大门的当口,他低沉含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我身后响起,“橡树甜点还是松露冰激凌?”
我一愣,突然想起第一天开学时,为了补偿我融化的甜筒,他似乎也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眼下,他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很是从容地又缓缓加了一句,“我请客。”
2.
得知我所租住的公寓位于港区后,忍足将牙祭地点定在了东京湾的御台场。
御台场位于东京湾的人造陆地上,是当今东京的海上商业副中心,各类娱乐场所应有尽有。
考虑到精神和肉体遭受的双重创伤,我觉得今天要是不把忍足侑士的钱包宰出血来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些。忍足一眼就勘破了我的小人心机,很是大方地道,“你只要别找那种不能刷卡的小摊贩就行,我只有银行卡没有现金。”
尽管我的确在心底觊觎着那些天价冰激凌,但初来乍到的我对东京都的美食聚集地毫无了解,所以也只是进了一家DQ点下一份暴风雪便挥手作罢。忍足签了单,低声笑道,“没想到柏木桑这么好养。”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今天算是便宜你了。”
“那真是多谢柏木桑手下留情了。”忍足为我推开店门,看了看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又问道,“要不要去看看东京湾的夜景?”
虽说这么晚和男生单独待在一起固然不合适,但毕竟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对方的坦荡反倒衬得我的扭捏更显造作。犹豫再三,我还是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
我们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步行穿越了流行时装店街和美食广场,最终抵达了沿海而建的蜿蜒木廊。
凭栏远眺,灯火绚烂的城市和海平面吻合成一条线,将喧嚣缝合在海的彼端。彩虹大桥被绚烂的灯光笼罩,流光溢彩。鲜有浪花翻滚的东京湾流动着粼粼灯光,总让人疑心在那百里海底有一片不为人知的萤火之森。
同样是海,同样是光。两座不同的城市所呈现出的风景却有着天差地别。
“柏木桑是第一次来御台场吧。”
“被发现了?”
“还真的是?”忍足有些诧异,“明明公寓就在附近,来回一趟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工夫罢了。”
“毕竟不清楚还要在东京住多久,总不能太早就厌倦了吧。”
“真是充满哲理意味的回答啊。”
我淡淡地乜他一眼,“过奖。”、
“你要理解一个租了千代田区公寓的人,我可不像你,天天都能看见那么辽阔的海。”
我一愣,这才联想起他那纯正的关西口音,“这么说,你也不是东京本地人吧。”
“才反应过来么?”他无奈地伸手比了个长度,“反射弧略长啊。”
“你是京都人?”
“大阪。”
“啧,我们和海还真有缘。”
忍足转过身,背对东京湾,将手肘撑在木质栏杆上,侧眸望我,“你是在神奈川出生的吗?”
“嗯。”
“有个从海岸迁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诉过我,从海岸来的人在临终的时候,转身面向故乡的海,最后一刻所听见的潮声,与他初生时听见的海潮音是完全相同的。”
海啊,海呢。
的确,我每时每刻都在感受东京和神奈川的不同,那就是含混了大海气息的空气。
我对神奈川的情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湘南的海,它承载了我十六年的岁月,见证了我的童年和青春。
我和直子曾不止一次在深夜赤脚坐在湘南的海边,听着潮水翻涌的声息,嗅着咸湿腥甜的海风,毫无顾忌喝着罐装啤酒,倾诉彼此的心事。我们会抱怨不和谐的家庭,畅谈很冒险的梦想,向往倾慕的少年。
湘南的海揉散了我们的欢笑和眼泪,挥发出气息都带着浓浓的亲切。不像东京,连空气都流露出了对我的抵触和排斥。
我迅速调整好情绪,毫不犹豫地反驳他,“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指不定以后我还会回到神奈川呢。”
“大学不准备留在东京?”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关于未来,我还从来没有规划过。“你呢?”
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反问,忍足愣了一秒,“我?……从出生开始就被规划好了,高中毕业考东大医学院,再出国留学读个MBA,然后子承父业碰一辈子药罐子。”
不过随口一问的我显然没有思考“医科”和“MBA”之间的联系,全然把重点放在了前者身上,于是很不给面子地撇撇嘴,“医学院?好枯燥。”
忍足有些无奈,“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也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
我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遥望灯火通明的对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下午的时候,你最后和宫崎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不要装傻。”
“嗯……你说那个啊。”
“是什么?”
“柏木桑想知道吗?”
“你觉得呢?”
“这个啊……”忍足侧过头,映入流光的钴蓝色眼眸忽闪过狡黠的神色来,“是秘密。”
我噎了一下,下意识抬脚对着他的小腿胫骨来了一记。他吃痛地倒抽一口凉气,抱怨道,“再这样下去我可是要相信了啊,因为校园暴力事件而被劝退什么的。”
我耸了耸肩,云淡风轻地道,“随便,反正那本来就是真的。”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用秘密这个字眼来搪塞我吧。”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丑事。”我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尽量将那番波澜壮阔的前因后果表述得言简意赅。很久以后,忍足才向我坦白,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我曾经倾尽了全部勇气对藤井所作的最后一番挽留,被藏在休息室内间门后、前来代替社友芥川给朋友送礼物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当我恼羞成怒地质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东京湾的海边对我装傻充愣明知故问时,他却无辜地笑了。
“我只是单纯地想找个话题,和你一直聊下去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在东京触碰这段实在不算美丽的回忆。我并不觉得难堪,哪怕时光倒流,我想我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陌生的海风将我的双眼吹得干涩难耐,我背过身,对忍足说,“不早了,回去吧。”
他点点头,算是默许了我的提议。
尽管我再三推辞,忍足仍坚持以“护送单身少女走夜路是绅士义不容辞的责任”为借口,将我送到了巴士站台。
过往汽车的车灯打出的笔直射线在视线中来回穿梭,织成一只仿佛可以束缚整座城池的密密匝匝的网。我站在路基的边缘,踮脚翘首等待目标巴士的到来。
由于轻度近视的缘故,我并不能把百米开外的亮着显眼灯光的巴士车标看得很清楚。正当我虚起眸子,努力辨认在我视线中糊成一团的白光所表示的数字时,身边的忍足突然不带敬语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真言。”
音节在他的唇齿间缱绻,融化在他低沉回环的嗓音中,有种醉人心魄的美感,犹如一个蛊。
我依旧侧身对着他,莫名有些发怔。他却没了后文,定睛注视着那班在他预估好的时间内渐行渐近的公车,懒懒地笑起来,“车来了。”
一切的一切,按部就班,来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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