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中旬的时候,雏森把我叫了出来。
露天奶茶店里,我们各点了一杯玫瑰奶绿,相对而坐。出乎预料的是,先打开话匣的人竟然是她。
“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不怎么友好地笑起来,“没关系,我也没料到你会叫我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关于我的,关于他的。”她放下搅动奶绿的小匙,双臂在桌面上交叠起来,看向我,“若我今天不叫你出来,怕是今后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皱起眉,“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当然,不想问的话我也不会强求,就当我只是单纯地请你喝茶好了。”
我看着自己搭在塑料桌面上的右手,青蓝色的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成曲折的形状。
有很多疑惑堵在胸口,藏在唇齿间,呼之欲出。但就算如何好奇,我也绝不会向雏森求助。对藤井放弃自尊是因为我爱他,若对象换作眼前的这人,低头远比憋死难受。
见我沉默不语,她好整以暇,“没有也罢。”
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结账。在她拿起钱包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迅速闪了一下。我定睛一看,浑身的血液便瞬间凝固了。挂在她钱包上的挂坠,是本该属于藤井的、和我的新月配成一对的玻璃星星,此刻在阳光下折射出的虹光惹眼逼人。
我忽然想要冷笑。
藤井说我不是他原本想象中的女孩,他又何尝不是?我早就发现他不同于我的想象,却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固执地喜欢他。正因这份喜欢的感情,我才能心甘情愿地接纳他的真实。
也罢,两年之情当然敌不过十六年的青梅之交。
我缺席了他太多的时光。
尽管我想对他说: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会奉陪到底。但在这个十六岁的年纪,缺乏现实根基的爱情难以紧贴大地,我们很容易便会低估“再见”和“永远”这两个字眼的分量。
多年后的我再回想这段失意的心事,仍不免唏嘘。这当然不会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失恋,却最令我刻骨铭心。在这份我生命中仅此一次的初恋契可尼后,像这样不畏风雨孤注一掷追求一个人的勇气,今后再也不会有。
2.
一回到家,我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这是她今年打给我的第二通电话,上一次接到她的电话还是除夜那天,凌晨三点十分,换算了时差是意大利的晚七点。她只说了句新年快乐,便草草收了线。
“妈妈?”
“收拾收拾行李,转学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好了。明后两天就出发去东京吧。”
“……转学?为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吧。校园暴力事件是怎么回事?”
果然,我还是低估了雏森。
一直沉湎于失恋情绪中的我早已忘记,她的手中一直捏着一张足以彻底将我驱逐出境的王牌——我打过她。
在校风严谨的立海大,唯有校园暴力,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电话那头的女人轻轻呷了口花茶,最后说,“钱我汇到你的账户去了,自己选个好一点的公寓。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挂了电话,我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很难想象吧,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的女儿因为打了人被开除校籍后,语气中竟全无恼怒,甚至连半点失望和诘责都没有。自始至终淡定从容,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考砸后藏匿试卷的紧张,和开恳亲会前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国小开始,我便习惯了在老师传唤家长前随便找个路人塞点钱,让她冒充我的母亲。
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冰冷的ATM机。吐出源源不断的钞票,却吝啬于一星半点的温情。
下午我就收到了东京寄来的入学通知,信封上印着的校徽我并不陌生。
冰帝高校。
这是我在东京都内唯一一所有所耳闻的学校。一切都犹如一个在冥冥中被命运悄然牵起的因缘。
我从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横滨。忙于事业的母亲生下我就回了意大利,把我扔给保姆照顾。
照顾我的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和丈夫离了婚,法院将孩子判给了父亲抚养。一个人生活的她经济拮据,再加上我年幼无知不谙人事,故她每个月都会从母亲打入银行卡的生活费中偷偷折去一大笔钱,然后对我母亲谎称,她用这些钱带我去外地旅游了。
我和这个市侩贪婪的保姆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从未踏出神奈川县一步。那些能够离开神奈川范围的远足和修学旅行,也都被我身体的突发状况巧妙规避了去。曾经我也会好奇三十公里外的东京的天是什么样的,幻想着登上高高的东京塔俯瞰整座城市,或是沿着御台场的木栈桥悠然漫步。我想看夜里被灯火点燃得绚丽多彩的东京湾,我想看上野公园在开满荷花的不忍池里优雅游弋的黑天鹅。
可惜,这些向往过早地死在了我的童年里。等我长大了,自立了,却已经习惯了狭窄的三点一线的生活。
难过的时候,我也许不能像文艺电影中的女主角那样登上高高的东京塔,在眩晕中控诉悲伤,但我至少可以沿着湘南的海道线缓缓漫步,对着辽阔无垠的海面歇斯底里痛哭一场。
习惯性地在打开电脑后登陆上立海大的校园网站论坛,我浏览了一下今日新发的帖子,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眼熟的ID——黑色的白马。头像是一只露出雪白牙齿咧着嘴笑的蠢驴。
我在论坛认识的人不多,白马是个特例。他一般不回帖,要回则多是与习题求助相关的主题。认识他是因为我们曾经为了一道数列题的解法在网上争论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最后发现我们正好一人做出了一个正确解,事后化干戈为玉帛,成就了一段不打不相识的佳话。
我点开他的帖子,今天他破天荒地没有晒出某道高端的数理化真题,而是发了一张自己头像的大图,下方注了一句话:
“学校对面的拉面超好吃。”
我瞪着那只笑得傻呵呵的蠢驴无语凝噎,想起那家曾令我颜面尽失的拉面馆,我毫不留情地关闭了他的主题帖。在关掉浏览器前,却又调回了刚才的页面,跟上了一句简短的回复:
白马君,后会有期。
关了电脑,我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虽然不怎么高明,但我至少也算是向我待了五年的立海大道了别。
3.
离开神奈川的时候,只有铃木直子一人来送行。
我们原本同是立海大国中的学生,毕业后,我直升本校高中部,她则选择了一所城东的职业学校。
毕业那天,当所有人都笼罩在离别的愁云惨雾中时,我们在天台上将手中她从家里偷来的啤酒撞得乒乓响,同往常一样不顾形象地大笑,肆意妄为地骂着粗俗的脏话。
她背靠着栏杆,仰头看天,高举起手中的啤酒瓶,笑骂道,“妈的!总算是毕业了!”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让我不禁回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天夜晚。
她出生在一个相当不和谐的家庭,父亲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天天偷拿她母亲擦皮鞋辛苦赚来的钱去外面嫖赌。若是她母亲把钱藏起来,便会暴躁地乱砸东西,甚至动手殴打她们母女。
后来,她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和她母亲一接到消息便全然不顾邻居的目光站在自家门口拍着巴掌笑得开怀。那天她把我叫到她家,那是一座低矮破败的和屋,墙面布满了泥泞和脚印。她和我站门口,用轻松的语气对我说,“那吃软饭的废物终于死了。”说完,她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接连往下掉。
“妈的,你为什么是我爸啊。”
眼下,她用手中的啤酒瓶碰了碰我的,和毕业时的离别一样,我们依旧谈笑风生,神色潇洒。
“东京离横滨又不远,如果还要打架,随叫随到。”直子说,“当然,车票钱你出。”
我啧啧了两声,“还是别了,要是再被开除估计没学校敢要我了。”
她鄙视地说,“没骨气。”
电车缓缓进站,我们将瓶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最后她说,“到了新学校就重新开始吧,不要跟个傻逼一样一天到晚想太多。”
我点点头,看向眼前明晃晃的铁轨,犹如一把狠狠扎向远方的刀。我身后的神奈川躺在关东平原上,被这把刀扎破心肠。
在铁轨的另一头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像任何一个孤身离家的少年一样,这班即将载我去往东京的电车就如命运打来的强光。
同直子抱别,我只身提起行李踏上车厢。电车开动起来,站台向身后缓缓退去。我看着直子的身影被急速前行的电车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眼眶微微有些濡湿。
再见,神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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