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玄从榻上坐了起来,拘了一捧水醒神, 顺带着擦去手上和嘴边残留的血迹, 淡红色的血水从指尖倾斜而下。
裴子玄早就习惯了这种血腥的味道。
原本是打算在东宫待到后日再走,可是时间越过, 他心里越发有些不踏实,不管是生命的流逝。
还是她。
今天晚上宫内丧钟大作,京城里的眼线一定很难按捺住心里的情绪, 这消息一旦递了出去,四面八方都会受到震荡。
这偌大的林子里,一旦有一只鸟受到了惊动,猛然起飞, 剩下的鸟一定会一起飞上天宇。
极致疯狂, 宛如一场巨大的屠戮。
他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和往常一样,一身玄色, 只不过这件衣服不及往日那般领口松散,肆意而为。
而是带上了几分庄重,袖口也没有了兽纹,转而变成了一种暗红色的奇怪纹路,像是什么远古的诅咒符号一般。
黑压压一片,仿若在黑夜里泛着沉寂的血色。
“时典。”
裴子玄随意地靠在太师椅上。
“属下在。”
时典进来的速度和往日一样快。
“收拾行李, 即刻出发。”
“是。”
**
驿道,马车。
赤卫的速度自然是不可小觑。
而且他们经常出入,行踪又隐秘不定, 故而知道很多近距离的小路,所以裴子玄的马车行得很快。
马车里没有暖炉,冷得和室外没有什么区别。
裴子玄冰冷着一双手,只有那块暖玉扳指散发着些许微弱的暖意。
他的指尖轻轻在扳指上摩挲着,一丝丝的温暖顺着他的指尖,顺着血液,流淌进裴子玄的心里。
一下又一下,搔得人心头痒痒的。
裴子玄淡淡呼出一口气,在空中凝出一缕转瞬即逝的白气,他眯了眯眼睛,两指挑开侧边的围帘,看了眼天上的孤月。
“时典,我们现在走的距离,比按照驿道走,大约多了多少。”
“大约多了一个时辰的路程吧。”
裴子玄的狼牙舔了下唇。
“转路回驿道。”
时典的神色闪了下。
“是。阁主。”
马车调转了方向,由于强行的改道,所以路途中很是颠簸。
当终于回到正途的时候,天色甚至已经蒙蒙亮了。
人受得了,但是马受不了。
“阁主,前面有一家驿道客栈,停下来,让马也休息一下吧,您也稍作整顿。”
裴子玄的眸色闪了闪。
上下两颗狼牙微微在唇齿间磨了下。
其实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一路上都是在强撑着。
“嗯。”
他从嗓子里窝出来一声,之后继续向外看过去。
路上没见马车,裴子玄仔细听来,也没有听到前面有什么纷杂的声响,他向地面上看着,并没有发现什么打斗的痕迹。
还好,许是事发突然,乱臣贼子还没来得及筹集兵马,宁儿前面的路大约走得还算顺畅。
隐约不远处有了一个客栈模样,裴子玄放下了旁边的围帘。
驿道上的客栈离京城比较远,许是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故而气氛并没有那么凝重。
时典和店小二去放置了一下马车,又安置了马匹,毕竟是驿道旁边的客栈,马厩这些必备品一概应有具有。
“客官,住店?想要什么样的房间?”
老板娘穿得花枝招展,声音很是甜美撩人。
裴子玄随意扫了她一眼,之后拿出来两锭银子。
“上房,两间。”
本来看着银子两眼放光的老板娘,神色突然一僵,然后继续满脸赔笑。
“这位官人,上房刚好在半个时辰之前被住满了。”
看着裴子玄神色一片默然,老板娘的脸,都要笑僵了,马上把话头接了上去。
“不过啊我们的中等客房也有两间是按照上房打造的,刚好没有人住,不然客官先上去看看?”
“不必了,就那两间吧。”
老板娘心头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把银子收了下来,又继续说着。
“官人行旅奔波,要不要些酒菜,暖暖身子?”
“酒就不必了,做些好菜上来”
裴子玄没再看那个眼都要掉到他身上的老板娘,转而寻了出位置坐着。
等时典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些菜品端上来了。
裴子玄看了时典一眼。
“坐下吃吧。”
“是。”
两个人默默吃着饭菜,相顾无言。
裴子玄和往日一样,就随意动了几口,之后就开始喝了些温鸡汤。
**
悠宁。
马车在驿道上行驶着,道路并不能算是颠簸,她睡得很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嬷嬷唤着。
“主子,稍微醒醒,我们到驿站里面去睡。”
晕着七分睡意,悠宁带着面纱被扶着下了马车,被冷风一吹,七分睡意就剩下了半分,迎着风还掉了一串眼泪。
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睛,眸中略带着几分水光,看向客栈。
悠宁的灵台还不是很清明,下了马车,只记得在并不算亮堂的大堂里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回了客房安枕。
不过睡意这个东西,并不是说,人想要睡意赶紧来,就能马上入眠。
悠宁在外面被冷风这么一激,然后回到榻上,半梦半醒了这么一段时间以后,竟再次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晚宴上不曾用些什么,刚才又一直用气力哭,现在竟觉得腹中泛着饿意。
她刚才叫嬷嬷和冬月开了另外一间上房,她们也一定很累了。
悠宁如此想了下,决定还是不要打扰她们比较好。
于是,自己穿戴好了衣衫,带上了面纱,悄悄地关上了房门,向楼下大堂走去。
大堂夜里的光若是太亮便会打扰住店的客人,老板娘已经去睡了,只有店小二还在那里站着招呼着夜深的旅人。
客人已经很是稀少,悠宁远远地看过去,小二也似乎打起了瞌睡。
在悠宁转身下楼的时候,刚好从另外一边迎着上来了两位客人,只不过,悠宁看到的只是两个影影绰绰的背影。
“这么晚还有人住店……”
她小声在心里想了句,又因为过于黑,就有些害怕,悠宁晃了晃手腕,朝着店小二快步走去。
“小二,有什么糕点吗?”
悠宁身上带着少女好闻的香味,甜甜软软,让人轻轻一嗅就觉得难以忘怀。
店小二的瞌睡一下子醒了过来。
“有,有,不知您想要什么糕点?”
悠宁轻轻嗯了一声,作着些许思考,宫里的糕点名字大多很是繁杂,这样一个普通的驿站,应该也不会有。
“每种各来一块,记在房间的账目上就好。”
“得嘞,客官您等一等。”
“好。”
店小二转身进了厨房,偌大的大堂,一时间就剩下了悠宁一个人,还有远处的三三两两独自饮醉的客人。
悠宁自觉地有些害怕,朝着烛光又近了些。
过了会,小二用盘子端出来一些糕点交到悠宁的手上。
她道了谢以后转身朝楼上走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小二又重新唤住了悠宁。
当她再次转过身去的时候,小二的眸光中带着几分赤诚。
“客官,晚安。”
讲实在话,悠宁这次带着的是整个如同斗笠一般的面纱,和之前两边斜插进鬓角,露出眼睛的那种并不相同。
故而,此时,尤其是在烛光这么稀薄昏暗的情况下,悠宁不管看什么都只是个大概的影子。
悠宁看着面前店小二的身型轮廓,自是能分辨出他言语里的好意,她微微颔首,然后重新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越往上走,自然越是暗了些,悠宁心下害怕,步伐更是加快了几分,昏暗中,前方似乎有一个人朝她走来。
悠宁仔细关照着脚下,生怕哪个台阶踩空,然后连人带糕点一起摔下去。
所以发现前面来了人以后,只是整个人向旁边移了半分,想给互相留一个顺利通过的余地。
就这么擦肩而过的瞬间,对面的人明显停了一息脚步。
连带着一股子熟悉的妖异香味,冲进悠宁的鼻腔,紧紧地缠绕进她的肺腑,悠宁的泪唰得一下流了下来。
“老师!”
悠宁赶紧向旁边看过去,那个人瞬间没了身影,仿佛一切都是悠宁的幻觉一般。她赶紧把手上的糕点放在地上,朝左边右边看着。
快速地左右转头,带动起悠宁金色的面纱左右翻飞,顺带着的,是如瀑布般的青丝,丝丝缕缕缠绕在肩膀之上。
悠宁的声音带了哭腔。
“老师,你在哪啊!”
四处所看,哪里还有的人的影子,悠宁心下着急,一把扯下了头上戴的面纱,面纱下的她,早已泪流满满。
摘下面纱,过道上依旧十分昏暗,悠宁继续四下里看着,依旧没有发现裴子玄的影子。
她一颗刚刚沸腾起来的心,瞬间凉了下来,就好像是一壶滚烫的沸水,正在咕咚咕咚冒着泡泡的时候,突然被人扔下去一整块冰。
随着冰的渗入,那水重新回归于平静。
而且那冰,原本是水的时候一定兑了醋。
所以悠宁的心这个时候才会如此般又酸又麻又疼。
楼下的店小二一直注视着悠宁,生怕她上楼的时候,因为带着面纱再绊了脚。
一边有点怜惜,一边却又在脑海里幻想着英雄救美的梦。
直到悠宁突然摘下面纱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都静止了,许是因为长期在晚上黑夜里招待来的客人,所以他的夜视能力极佳。
刚才那一瞬,他坚信,那位女客官一定是整个国家唯一的一个仙女。
店小二一边看着悠宁,一边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刚才他就是用这双手给那位仙女客官递得糕点。
想到这,他竟然还笑了起来。
悠宁刚才那一声老师,惊动了梦里浅眠的辛嬷嬷,辛嬷嬷披了件衣服就赶紧出来寻郡主。
看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地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头发散落,面纱掉在地上,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辛嬷嬷心里揪着疼。
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让悠宁自己一个人住单间客房了。
辛嬷嬷一边宽慰着悠宁,一边牵着她朝房间里走去。
“嬷嬷,嬷嬷,刚才,我看见太子爷了,嬷嬷真的,你相信我!嬷嬷!”
辛嬷嬷这几日里不仅身上乏累,加上心上一直为悠宁操劳着,所以整个人看上去的都苍老了几分。
她一边拍着悠宁的背,一边说着。
“太子爷怎么会在这里呢,主子别太忧心了,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等下次见到太子爷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开了,那时候,主子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悠宁一边听着,一边哭得有些咳嗽。
“不是的,嬷嬷,不是的,刚才那个人,一定是太子爷,他身上的味道,我不会记错的……”
嬷嬷看着悠宁无比坚定的眼光。
“好,主子,如果真的是太子爷的话,他一定是住店的,我们明天去问问老板娘,有没有和太子爷身量相似,面容相当的人住了店,有的话,嬷嬷一定陪你把他找出来。如今,更深露重,主子要是饿了,吃几块糕,便也就睡了吧。”
辛嬷嬷把悠宁送回了房间。
上房里有两间,里面是主榻,外面还有个罗汉床,介于今晚发生的这事,辛嬷嬷决定和冬月两个人轮着住在悠宁的房里,如此,心里还踏实些。
房间外。
走廊里。
裴子玄最近心事重,走路的时候都在琢磨着心里的那些事情,难免看不到人。
今天和悠宁擦肩而过,也仅仅是一瞬间的香味入鼻,以及在路过的那片刻间,悠宁的脚落在地上的声音。
裴子玄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她走步的声音。
下一瞬,他便逃了。
这是裴子玄有生以来。
第一次,像一个逃兵一样,没有一点尊严的,逃了。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悠宁,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变成了一颗针扎在他的心上。
让裴子玄丢盔卸甲,弃不成军。
不管是心上的疼痛,还是唇角溢出的鲜血都提醒着他。
这是他今生以来受过的最大的折磨。
与这相比较,之前裴皇给他下的毒还算了什么?
最后一口血咳出来以后,裴子玄整个人晕了过去,角落里黑暗,无人发觉。
时典住在裴子玄旁边的房间里,他听到了他出门而去的声音,等了好久,却没有听到再次回来的声音。
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穿上一身红色劲装,夺门而出。
另一边。
悠宁的房内。
她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人一定就是裴子玄。
她生怕他再次逃跑,刚才的避而不见,让她感到害怕,凭着裴子玄的脾气,他若是真的不想见她,一定会立刻马上离开。
所以,她没有时间等到明天早上。
辛嬷嬷可能真的是过于累了,她在罗汉床上打起了细弱的鼾声。
悠宁本就身子轻,长期走步也很慢,她小心翼翼地越过辛嬷嬷朝外面走去。
这一次,她绝对不能再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亲一亲各位等我回来的小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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