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肖堂来日本的第二天,石川导演正好有时间见他,约在一个咖啡店。
纪肖堂早早到了,这间咖啡店在日本推理界十分有名,店长就是推理小说大师——中井咲的老公。传说中井咲有时候会在店里写文,好多推理爱好者都会来这里喝咖啡,试着偶遇偶像。也正因为如此,店里很多拿着笔电码字的作家。
咖啡店一共三层,吧台在一楼,有一些精致的小蛋糕供应,客人基本都是小坐即走。
二楼宽敞明亮,落地窗,绿植,装饰风格安静温暖。好多人手边一杯咖啡,面前放着笔电哒哒哒哒落指如飞,没人说话。书架上满满的书,倒像是一个大学的图书馆。纪肖堂拿了几本看了一下,都有签名。再看书脊,并不是同一个作者。他看了看坐在窗边的作家们,心想,书架上也许有他们的书,也许有他们的梦。
三楼是一个个小隔间,适合谈话。纪肖堂点了店长推荐,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不借助翻译软件,他只能做到这样了。
石川导演是跟翻译一起来的。
翻译姓张,已经娶了日本妻子,入了日本国籍,“是个二鬼子”张先生开自己的玩笑。
石川导演六十二岁了,是个非常瘦小的老头。穿一身灰色的运动服,戴了一顶渔夫帽,摘下帽子,头发被压得趴趴地贴在头皮上,显得人乖觉又可爱。一般人第一次见他,都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个老头子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一个世界。
石川导演一落座,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摊开了。
上辈子纪肖堂让石川导演这个阵仗吓坏了,生怕表现得不好让导演记了小黑账,畏畏缩缩不成样子。如今他就知道这只是石川导演的习惯,遇到事情随手记一下,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呢。
三个人每人点了一杯咖啡,不聊别的只是说了说电影。
他们从大祐近期上映,争议不断却票房大热的一部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说起。恰好三人都看过那部电影。
那部电影讲述了一个非常沉重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大祐一个很普通的小山村,有个小男孩,灰头土脸,一双眼睛黑亮干净。他的父母都在大城市打工,奶奶瘫痪在床,他要支撑一个家,还要上学。小男孩的母亲又怀孕了,回老家养胎。
因为母亲在身边,他穿上了好看的衣服,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有天放学,他去池塘捡鸭蛋给妈妈补身体,结果遇上了醉鬼,被性侵,而且还被打到昏迷。
孩子跟母亲虽然是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但是多年的不沟通已经把母子变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看到母亲挺着大肚子还要照顾自己,男孩表现得十分别扭,一会儿非要母亲抱着他,一会儿又不想见母亲。
在电影里,被长期忽略风雨飘摇的亲情、不打工就不能养活一家人的残酷现实、□□罪的受害人只能是女性的法律、小山村没有秘密的人生,人们的指指点点不理解,母亲想要撑起一个家却无能为力的辛酸,全家都在指望父亲每个月给家里寄钱,所以父亲连假都不敢请,发烧了也只能多穿几件衣服再去上工的无奈……
“这样的电影,是电影还是纪录片?”石川导演问他。
纪肖堂觉得在边界的模糊地带,很难较真“把美好的东西当观众的面毁掉给你看,把别人生命中最深切的痛苦血淋淋地挖出来让人观赏、思考。”
“不,这不是电影。”石川导演很不赞同。“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这是悲剧电影永恒的主题。把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剖开,或者用卡尔纳亚迪斯的木板这种情况来考验一个好人,这叫社会派电影。可这部电影都不是。”
大祐的那部电影是开放式结局,男孩子在专业人士的带领下以故意伤害控告了对方,他的母亲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奶奶在小孩子降生后不久平静地去世了,他的父亲想跟工厂请假回家奔丧,却被告知不能请假只能辞职。
最后的一幕是一家四口站在奶奶坟前,镜头拉远,大山平静深沉。
“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石川导演抬手叫了续杯。“那个男孩子的眼睛,开始是干净的,清澈的,美好的,让人一看就觉得想要保护的。最后却没有拍他的眼睛,这是败笔。”
“是啊。”岑远目的眼睛也特别干净,纪肖堂心想。岑远目眼睛细长,怎么拍都好看。
“而且呢,他既然是要以孩子的视角来展现这个故事,摄像机的高度就应该放低,放到孩子的高度。他俯拍的太多了,是上帝视角了。”石川导演毕竟是摄像师出身,一语中的。
纪肖堂恍然大悟,上辈子他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就觉得有个地方古怪违和,却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是啊!”纪肖堂手舞足蹈,“对对对!我记得有个……”纪肖堂想了想,那个导演应该已经初露头角了,他这样说不算剽窃,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导演,他如果要以一个人物的视角来拍的话,整个镜头是完全跟着人物的——”纪肖堂站起来,一只手模拟摄影机,一只手放在眼前:“完全同步的,人物走,摄影机也走;人物停,摄影机也停;人物低头,摄影机也要低一下……”
“是角度还是机位?”石川导演用手做出拿摄影机的样子,比划着问。
“机位,有时候也是角度。”纪肖堂把那个导演的名字跟现在已经上映的那部影片告诉石川导演。
石川导演低头记下,一边写一边说。“你可以叫我刚。或者资优系欧吉桑。”
翻译怕纪肖堂不懂,多解释了几句“石川导演这样说是很欣赏你的意思。”
这倒是跟上辈子完全不同的待遇了。上辈子他跟石川导演只有一次合作,虽然合作比较愉快,但最后也没有叫刚叔的殊荣。纪肖堂当然非常高兴,两人互换了手机号,还互加了Facebook。
两人又聊了一些新晋导演里比较有灵气的。纪肖堂因为多了一世的记忆,谁将来会有怎样的成就当然说得上来。可怕的是石川导演立足当下,仅凭每个人的作品居然也能预见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这些人的成就,这就是巨匠的眼力!纪肖堂越聊越心惊。
天色渐晚,跟上辈子同样的问题,石川导演又问了一遍。“你看过我的电影吗?”
这个问题他上辈子回答过,自以为回答得不错。如今心境不同,很多感悟也天差地别。
石川导演的电影他都看过,有些他还看了不止一遍。目前为止石川导演的作品十之八·九都是典型的推理电影。
推理电影或者叫做侦探片发展到现在,已经日臻成熟。
有一些人目光始终盯在“真实事件改编”,力求挖掘其最为深刻的痛苦跟最为惊悚的人性。最好能做到观众看完之后都要抑郁疯魔,哭上半年,想起来都要喘不过气,这才不负创作人员的本心。两人最初提到的那一部大祐电影就是如此。
还有一部分则偏重推理本身,甚至为了逻辑上的无懈可击,花极大的篇幅来构思犯案手法、不在场证明或者密室杀人,导致最后的成品往往在人物塑造上显得片生硬。
说到这里,纪肖堂说有个经典笑话就是讲这种电影的。有个人去电影院,有个推销爆米花的人向他推销爆米花,这个看电影的人不买爆米花,还态度蛮横。卖爆米花的人便报复他,在他耳边小声说:“凶手就是园丁。”
“是啊,本格推理有时候就是这样脆弱呢。”石川导演笑过之后,又苦笑着说。
石川导演严格来讲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派,他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而且近几年的作品越发炉火纯青。叙事简练,节奏紧凑,镜头行云流水,剧中角色的表现也顺理成章。留给观众思考的时间很长,带有一丝东方水墨画“禅”的意味。
三年前的一部反映家庭冷暴力的《窒息》,更是囊括了日本国内和国际上的几个大奖,名利兼收。
《窒息》之后,石川导演却沉寂了下来。不为别的,当时的石川导演已经是日本,甚至是世界上拍摄推理电影当之无愧的王者。别人都可以模仿他,他却不能重复自己,所以他必须要思考将来的路怎么走。
上辈子石川导演跟他聊电影,他倒是听得多说的少。只是在石川导演问他对自己电影的看法的时候,纪肖堂很认真地拣好话说了。他的确是石川导演的影迷,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别人都能模仿王,王却不能重复自己。”石川导演垂下视线看着咖啡,喃喃地重复。
纪肖堂没有说话,巨匠选择的道路,也许会影响一代人。
“你看过大纲么?”石川导演忽然说。
“没。”上辈子,这次见面一周之后,石川导演才通知了试镜。那次试镜去的人很多,每人都拿到了只有一张A4纸的人物列表。每个人物的年龄、身份、性格要点、出场次数、片酬都标在上面。他们所作的,就是对着镜头喜怒哀乐。纪肖堂有一句台词“我爱你。”要求很绝望地说出来。
看这个势头,石川导演是很满意自己的吧!
“我这次的电影,你这个年龄段的演员可以选择的角色有七八个。”石川导演翻了翻面前的笔记本,“ABCD,男朋友,警察B,便利店店员,目前确定的就这些,也许还有增减。”
“男朋友?”纪肖堂不小心说出口。《魔》这部电影从头到尾都刻在他脑海中了,可他并不记得有男朋友这样一个角色。
石川导演没有说话,看了张先生一眼,张先生马上说:“这次的故事中,有一个男朋友的角色。要求么,就是一个非常普通但是很踏实的年轻人,很适合做老公的那种。”
鬼使神差,纪肖堂想到了岑远目。“我知道一个人,很适合。”说完他隐约觉得要遭。这个时候很多外国导演为了大祐的市场都喜欢在电影里加一个大祐演员来打酱油,但也仅限于打酱油。纪肖堂也是乘了这个东风才能上石川导演的戏,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想搭送别人。
果然,石川导演看了他一眼,说:“不早了,我要回家吃饭。改天联系吧。”
“他很温暖,干净,聪明,学习好,像是邻居家的哥哥一样。像理想中的人。”纪肖堂觉得自己也许是疯了,一瞬间甚至想,如果能把岑远目推荐给石川导演,自己不上这部戏都可以。
纪肖堂有些紧张,看向张先生。张先生给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比划了一下打电话,然后跟石川导演一起出去了。
“他是所有女孩子上学时候初恋的样子!学习很好的。”纪肖堂追出去说。张先生正在跟石川导演说话,张先生回头,向他挑了挑眉,竖了个大拇指。
店员端给他一小块蛋糕,笑着说“free,free!”
窗外人行道上有穿着时尚的女孩子行色匆匆跑过去,纪肖堂仿佛能听到高跟鞋登登登的声音。
纪肖堂坐在异国的咖啡厅,面前放着一杯冷掉的卡布基诺,吃着一块带着暖暖心意小蛋糕,忽然觉得一切也许没那么糟。手机翻到岑远目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拨出去。窗外华灯初上,城市那么美。如果岑远目在这里,该多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