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等右等,杨朔终于盼来了这位来自剑桥的工程师布莱恩,他亲自带人去迎接。
这位布莱恩工程师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穿着深色的长外套,扣上一粒扣子,露出里面戴着领带的白衬衫,下身是比外套浅一个色的裤子,皮鞋擦的铮亮。
这打扮和他以往见过的傲慢的英国男人一个模样,杨朔点评道。
不过这位年轻人比他以往见过的洋人要年轻一些,至少没有那奇怪的两撇上卷的胡子。他轮廓很深,下巴挺翘,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给人一种清爽的青年感。
杨朔上前伸出手,笑道:“您就是布莱恩工程师吧?”
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翻译将他的话翻译成了流畅的英语。
这位布莱恩工程师明明听到了,却一动不动,没有伸出手回应他,杨朔伸出的手僵在那儿,不由得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工程师,离得近了杨朔才发现这位英国绅士帽子底下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高傲、冷漠,还有些鄙夷。
“哦——”等了片刻这位年轻的绅士才拖长了声调出了声,“你就是邀请我来的中国官员吗?”
他的发音和小翻译的发音完全不一样,像是在讽刺那位翻译不够水准,小翻译涨红了脸。
杨朔不卑不亢,仍然伸着手,笑道:“是的,我叫杨朔,我谨代表我大清军机大臣、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接待远道而来的英国客人。”
小翻译也定了定神,一板一眼的继续翻译。
“哦——”这位洋人这才不情不愿的脱下帽子,伸出手,快速的轻轻握了下就收回去了,还嫌弃的拿出手帕擦了擦。
杨朔就当没看到,笑着客套了几句,问他旅途可还顺利。
没想到这位客人竟然直接开口讽刺道:“当然不,我从未来过如此落后的地方,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说罢又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那个小翻译。
看得小翻译一脸愤懑。
杨朔其实大概听得懂,又怕有错漏这才专门找了位翻译,这位小翻译也是留过洋的,洋文说得很溜。
但是英国人他们自身的口音就分好几种,这位英国工程师显然是在故意挑刺。
杨朔只好闭了嘴,保持微笑,客客气气的领着路,三个人不尴不尬的往汉阳铁厂去。
而此刻的汉阳铁厂内,也是一片混乱,厂房内被锅炉熏得热气腾腾,工人们都只穿着脏兮兮的满是油渍的短打背心,本该在忙碌打铁的他们,此刻都聚在一块,密谋着什么。
“窑老,您说怎么办。”一个黝黑的年轻汉子看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瘦小老汉。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这都多少天了,一文钱都没发!”又一个激动的年轻汉子,旁边锅炉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红亮的侧脸。
“对啊,对啊!”大家纷纷出声。
“我家里都好久没米下锅了!”又一位汉子说道,脸上满是愁苦。
“真是没法了啊,窑老,您说怎么办啊!”
“对啊,窑老,我们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办!”
“我看干脆都停工!咱们都不干了!”一个年轻男娃斩钉截铁的说。
“对!窑老,您资历最老,我们都听您的,只要您发话,我们都停工,怎么样也得要个说法!”
被称为窑老的瘦小老汉此刻被众人抬着下不了台,看着大家群情激奋,想到自己家里一大家子要养的娃,咬了咬牙,只好道:“好!”
众人一阵欢呼,有了领头的人,都拥着窑老往前去,聚集在一起,挥舞着胳膊,口中大喊:
“我们要停工!我们要发饷!”
“我们要停工!我们要发饷!”
“我们要停工!我们要发饷!”
守卫的官兵看到这样,纷纷拿起长木仓,锋利尖锐闪着银辉的木仓头对准闹事的工人,大喊道:
“你们干什么!还不滚回去干活!”
工人们受到驱赶,更加不服了,对吼回去:
“我们要发饷!我们要发饷!”
士兵们看他们这么造反,提着木仓对准他们,试图把他们驱赶回去:
“滚回去上工!不准闹事!”
“滚回去!都给我老老实实的!”
“不准闹事!”
工人们不服,大吼:“我们要发饷,我们没有闹事!”
七嘴八舌,群情激奋。
士兵们显然不听他们狡辩,在他们眼里这就是闹事。
士兵们想要用武力镇压,提着木仓往前驱赶,年轻工人们自然是气红了眼,要拼着血肉之躯往前冲。而士兵们看到他们这激勇的样子,也不敢真的用木仓戳伤他们,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工人们更是士气大振。
眼看着双方就要大打出手,终于惊动了总督张之洞,张之洞来了,一看到这场景大怒道:
“都住手!”
随着他话落下,他身后一群精锐的府兵迅速的抓住了领头的工人,两手一钳将他们死死压在地上。
刚刚沸反盈天的喧闹声立马没了,工厂内一片死寂,府兵们雪亮的刀刃压在造反的工人脖颈上,细刃勒进肉里,刚刚还愤怒的热血青年们立马后怕起来,只感到生死一线。
张之洞道:“闹啊!继续闹啊,怎么不闹了?”
压在地上的工人们转着眼睛互相看着同伴,都不敢开口了。
之前被众人拥簇的窑老不得不颤颤巍巍的开了口:
“禀,禀大人,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这,这都好几个月没发饷了,我们饿着肚子也没法干活啊!”
“那就要造反吗!”
窑老瑟瑟发抖,不敢认下这罪名。
张之洞竭力控制着脸色肌肉的抖动,慢慢压下火气,这才心平气和的问眼前这位老人:
“老人家,你高寿啊?”
窑老一抖,哆嗦着回到:“六,六十五。”
张之洞道:“家中还有何人?”
窑老擦了擦汗,答道:“还,还有我那老婆子,以,以及三个小孙娃,都,都指望着我,我,”他偷偷瞥了眼面前的总督大人,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张之洞却接道:“都指望着你在此挣了银两,好养活他们,是不是?”
窑老木着脸点了点头,两行浊泪从满布沟壑的脸上滑落。
张之洞扶起窑老,环顾四周,大声的说到:
“你们都听见了!你们也家中有妻小,都等着你们去养活,而你们却枉顾她们的期许,在这里造反!你们扔下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不顾,受人挑拨,跟着闹事!”
“你们要吃饭,就是我汉阳铁厂发的饷!你们停工不干了,哪里还能找到比这儿银子更多的活?你们这是要砸了自己的饭碗呀!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今日之事我不在追究,如有下次,论罪当诛!”
他回过身,对身后的官员道:“将本府库银全部拿出来,一人发一两度日。”
官员擦擦汗:“这,这,大人,府库平银已,已差不多用尽了……”
“那就用我的俸银补上!”张之洞一甩袖子走了。
“是。”那官员苦着张脸应下了。
“……其实俸银也没多少了……”那官员低着头小声的嘟囔,而张之洞已经走远了。
张之洞急冲冲的往街上走,看这条路不像是往督府而去,辜鸿铭跟在身后不由得问道:
“大人,您这是往哪去?”
张之洞一叹,说道:“哎,凑银子去啊。”
辜鸿铭看着他直往之前来过的路走,这路上能去哪?他陡然想起来这条路上,路边有个让人觉得可笑的告示,惊讶道:
“这,难道是?”
“是啊,就是那个。”
张之洞一行来工厂时,在路边看到有人搭了白棚,显然是为家人做丧事,奇就奇在,旁边还贴了老大一张告示,说以八千两白银,求名士为家父写墓志铭,落款是城中一臭名昭著的恶霸名字。
众人都围在那看笑话,这老太爷生前没做过好事,死后却又求虚名,唯一遗愿是要儿子找个名士替他写个文采斐然的墓志铭,但是有名气的士子们都自持身份,不肯为这恶霸写墓志铭,因此这家人出价越来越高,一路到了八千两。
确实吸引了不少人揭帖上门,但是人家却还嫌揭帖的人不够有名气。
“他不是嫌揭帖的人不够出名吗?我这总督总该够有名了吧?”张之洞自嘲一笑。
辜鸿铭惊讶道:“这,一个穷秀才都不屑为这种人写墓志铭!大人,您怎么可以这么自降身份呢!”
张之洞哈哈大笑:“为了八千两当然不够!至少也得八万两才行!”
张之洞派人揭了帖,回到府中,仔细看了看这恶霸生平,自嘲一笑,拿起笔墨,毫不犹豫的挥毫写道:
江夏温检墓志铭,
君讳之检,字庆规,江夏县人。六世而经商,传至君,常以无有功名为憾,虽家缠万贯,然不得而终。子纯孝,承以父愿,捐万金而求君名闻达,余感铭而命笔。
令君无憾矣!
辜鸿铭在旁看到,钦佩不已,道:“大人这字开阖有力,端的是大家风范,好字,好字啊,只便宜了这么一个恶霸商人。”
张之洞捋一捋胡子,呵呵一笑:“哈哈,所以我这八万两,他出的不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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