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懿安正斜倚在垫着榻上,旁边的螺钿石小桌上,放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圆润的水珠儿挂在紫色的葡萄皮上欲落未落,十分诱人。
懿安此刻正想着事,显然没什么胃口,李居正前些日子上疏,说是水师洋务已成,请皇上、太后莅临检阅。天津那么个老远的地儿,懿安可懒得跑去瞎折腾,不过皇上……他既已经成婚,她还垂帘听政,朝中早就已经有些微辞,所以她就顺水推舟,假意昭告说已归政于皇上,这时候倒不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能直接替皇上拒了。
懿安想得头疼,叫了李玉盛道:
“小李子,给我讲个段子听听。”
李玉盛道:“哎哟,老佛爷,您可是为难我了,这么些年啦,我这肚子里的一点水,早就被您掏空啦,哪还有新鲜段子呢。”
懿安道:“就你多嘴,那就把那什么报纸拿来翻翻,捡两个有趣儿的,给我念念。”
李玉盛嗻了一声,在桌上翻起一份报纸,正巧,上面刊着一则小料,他就念道:
“广西有一小吏,多年苦于未能升迁,这一年,正好广西有一新官上任,新官人与小吏是同乡,于是提拔小吏为巡捕长官。”
懿安闭着眼嗯了一声,示意李玉盛继续念。
李玉盛接着念道:“小吏非常高兴,于是到新官府上致谢,寒暄之后,小吏问道:‘大人有几位公子?’,新官十分谦虚,回答道:‘两个小犬。’回答之后,又转问小吏:‘你有几位少爷?’,小吏心想,大人的儿子已经称为小犬,那我该如何回答?”
李玉盛分饰两角念得有模有样,学着新官口吻问道你有几位少爷之后,停了下来,故意问太后:
“老佛爷,您可知道,这小吏怎么回答?”
懿安此刻已经听得有些好奇,连忙笑着催道:“哎呀,你快说呀。”
李玉盛又拿起报纸,念道:
“只见小吏沉思了一会儿,谦卑的回答说,”李玉盛这时清了清嗓子,捏着声音学道:
“卑职有一只小乌龟。”
“哈哈哈哈……”太后笑的前俯后仰,头上的翡翠玉搔头跟着乱颤,懿安拿手点着李玉盛。
“你啊,你啊,哈哈哈哈……”太后哈哈大笑,整个储秀宫的宫人们都抿着嘴儿,抖着肩膀低笑,李玉盛也笑着看着老佛爷。
“哈哈,”懿安笑出了泪花,意犹未尽的催着李玉盛:“还有没有?再找段念给我听听。”
李玉盛笑着应是,打开报纸继续翻,懿安看着他。
没想到,李玉盛翻着翻着,脸色突然一变,懿安看在眼里,渐渐收了笑容,淡淡问道:
“是又看到什么了?”
李玉盛惶惶的抬起头看着太后,不敢承认,试图翻过这一页报纸,嘴里道:
“没,没……”
懿安看这样子,果然是报纸上又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她道:
“拿来。”
李玉盛犹犹豫豫,不敢呈递上去,太后又加重了语气:
“拿来!”
李玉盛这才不得不把报纸奉上。
几个大大的标题写着:
“大清水师落后,太后竟然不敢阅兵”
“啪”懿安重重的拍了一下扶手。
一屋子奴才跪下瑟瑟发抖。
正当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屋外传来,那调子里,透露着一股傻乎乎的欢快劲儿:
“老佛爷,老佛爷,您看,这是什么?”
玉瑾掀开帘子,手里献宝似的捧着个什么,喜滋滋的看向太后。
——原来是一只小小的幼犬,它浑身覆盖着棕色的长毛,脖子后面的毛却是银色的,显得格外不同,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太后,显得又纯真,又弱小,又可怜。
懿安望着这两双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只好慢慢按下了火气,问道:
“怎么了?”
玉瑾兴冲冲:“老佛爷,您送给皇上的那只番犬,可还记得?那只番犬竟然生了孩子啦!喏。”
玉瑾抬了抬手心的小狗。
小狗适时的嗷呜了一声,声音弱弱的。
天大的火气被这嗷呜一声,也得带弱了,懿安一直很喜欢动物的,宫里还特地圈了一个万牲园。
懿安无奈道:“你呀,这宫里,是你能横冲直撞的?”
玉瑾撒娇道:“亲爸爸,您是皇上的亲爸爸,就是我的亲爸爸,我就是想来陪您凑凑趣儿嘛。”
说罢又喜滋滋把小狗往前一捧,示意太后道:“您看”。
懿安伸出手,试探的摸了摸小狗的头,那小家伙,竟然十分亲近懿安,乖巧的蹭了蹭懿安的手心,头顶软软的毛搔了搔懿安的手,她手心里,还能感受到小家伙的体温。
懿安终于散了火气,惊喜笑道:“哎哟,这个小东西!”
玉瑾道:“不如您给它取个名字?”
懿安沉思了一会儿,道:“就叫海龙。”
两个女人一块儿逗了一会小狗,懿安这才叫玉瑾坐下说话。
“皇上这几日可好?”懿安貌似闲聊一般提起。
玉瑾鼓了鼓脸:“不太好。”
懿安奇了,侧过头望着玉瑾。
玉瑾瞄了一眼太后,像是告黑状一样咕哝道:“皇上生闷气呢,一回到宫里就是气鼓鼓的坐着,也不理人……”
懿安觉得有趣,问道:“是怎么了呢?”
玉瑾看了看四周,悄悄的靠近懿安:
“说是和李中堂吵了架呢,好像是,是什么银子的事儿,我也不太懂。”
懿安不动声色,问道:“哦?银子?”
玉瑾绞尽脑汁,想了一会了道:“哦,对了对了,好像是说李中堂卖官,皇上可生气了。”
玉瑾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要我说,这算什么大事儿?”
满人家里边,哪家没有收几个孝敬的?每到夏天,就有冰敬;冬天,就有炭敬,收了别人孝敬,总要给别人通融通融吧?
这都是常事儿了,哪里有什么稀奇的呢?就说这卖官鬻爵,也不是李居正头一份儿,庆王爷那儿,可是‘门庭若市’呢……不过这李居正不是满人罢了。
懿安显然不反对这说法,笑着指着玉瑾道:
“你到我这儿来告皇上黑状,皇上可知道?”
玉瑾嘿嘿一笑,道:“皇上亲了政,这才发现外人多狡猾呢,他才明白老佛爷从前有多不容易,这才嘱咐我,多来亲爸爸这儿,多听听您的教诲。”
懿安很是受用:“外边人总归是外边人,只有咱们家里人,才是一家人。”
玉瑾道:“皇上他别扭着不肯下问,如今啊,我就当自己呀,是个两头传话的鸟儿。”说着抿嘴一笑。
说到曹操,曹操到,两个人嘀咕着皇上,皇上这时候到了。
李玉盛上前禀报说皇上来了,懿安宣他进来。
皇帝进来撩袍下跪:
“见过亲爸爸。”
懿安说:
“皇上,来,坐下。”
玉瑾偷偷瞄了一眼元和帝,元和帝眼睛没有看她,手里却偷偷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食指,玉瑾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耳朵尖却不由得红了,元和最喜欢捏着她的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她的手指玩……
心知这两母子有话要谈,玉瑾知趣的退安:
“老佛爷,玉瑾先退下了。”
玉瑾跪在地上,太后嗯了声,挥了挥手,玉瑾就规规矩矩的弯腰退出了殿门。
懿安这才看着元和帝开口道:
“皇帝啊,李居正上疏说要巡视海军,你怎么看?”
元和帝很是气愤:
“哼!李居正?他这奸臣,背着咱们,不知道在民间敛了多少财!什么海军?我看啊,不过又是他李居正的幌子!”
懿安劝道:“皇上,这是咱们大清的江山,自然是只有咱们爱新觉罗家里人才是为了咱们大清,外边那些人,都是别有心思,但是啊,这越是外边人,我们越是不能对他不好,怎么着咱们面子上,也得哄着他,这样,他才会给咱们干活呀。”
元和帝迟疑:“可,可这……”
懿安继续道:“不过揽些银子罢了,这又如何呢?舍了一点财,能让他老老实实干活,这就可以啦。”
懿安可谓是语重心长,皇帝表示受教。
太后拉着皇帝的手,喟叹了一口气,开始回忆往事:
“以往啊,我总希望咱娘俩能同心,可总隔着一层。”
皇帝嗫喏:“亲爸爸……”
懿安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他的解释,继续道:
“你甭看我日里人前,看戏赏花,跟没事人一样,那是我强撑出来的。”
“可是一到晚上啊,我这里就疼,”懿安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宿一宿的疼。”
元和帝眼含热泪,看着懿安道:
“亲爸爸,是儿臣无能,让您受苦了。”
懿安道:“怎么能怪你呢?我知道,你才亲政,有些事儿,你顾着我,不能放开手去干,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儿了。”
懿安说道这时也眼含泪花,鼻翼也微微抽了抽,她抬起那只捂着心口的手,像慈母看着外出才归的儿子一般,颤颤巍巍的抚摸上皇帝的脑袋,眼神随着手指描摹皇帝的模样:
他眉毛和睫毛生的极浓,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极其清澈,此时浸着泪水,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懿安手指轻轻轻轻触了触他的眼尾,他才二十出头,却眼眶深陷,眼尾处已经生了细纹。
懿安抽了抽鼻子,忍住泪水,道:“好啦,过去的不说了,往后呢,你觉得能干的就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能帮你的就帮衬你,不能帮的,就给你鼓劲儿,总之,不碍着你啦。”
皇帝大为感动,哭道: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哽咽了一下,“亲爸爸,儿臣会想尽办法重振国事。”
懿安欣慰的拍了拍皇帝的手:“从今儿起,咱们娘俩得一条心,不能让大清毁在咱们手里。”
皇上含泪点头。
懿安拿帕子点了点眼角,吸了吸鼻子,道:
“好啦,说回海军,依你看,这阅兵,到底怎么个阅法?”
皇帝刚刚深为感动,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升起一句果然如此。
玉瑾来之前就提醒自己,懿安宫斗了一辈子,这个太后,眼泪和话语都是陷阱,千万要小心应对,她说什么,都是有目的的。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若非玉瑾提醒,他恐怕就要说出实话。
皇帝皱了皱眉:“这海军,阅得不好,是咱们大清不好,阅得好了,却也只是他李居正的兵。”这还是说李居正的坏话,外面有人风言风语,暗指李居正将海军培养成了自己私兵。
懿安听到这孩子气的话,破涕为笑,松开皇帝的手,笑道:
“你啊,你啊,那好吧,正好我也懒得去,那咱娘俩都不去了,不过这兵,还是要阅的,至于找谁阅,还得琢磨琢磨。”
皇帝没甚在意的应下了,完全不关心选谁。
懿安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他的神情,确认他没有一丝不虞,这才终于放下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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